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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俞萱|正在發生的美洲文學

「我記得愛,我試著讓每段回憶都值得回憶。」──專訪加拿大繪本作家席尼.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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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席尼.史密斯再度入圍安徒生大獎決選名單。他的作品也多次入選《紐約時報》年度最佳繪本。


含渾、邊界持續顫動、
在幽暗的地方燒出火花────

當代的美洲文學,怎麼發聲?
怎麼更新人類的表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現身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即使意義不明。

我在德國柏林的街頭等著進劇場看安妮.艾諾的小說《一個女孩的故事》搬上舞台。那是安妮.艾諾為60年前的自己安魂,她說:「我也想忘記那個女孩。真的忘記她,不再渴望去寫她。停止去想那個女孩的欲望和瘋狂、她的愚蠢和驕傲、她的飢餓和她停止流動的血液。我從沒成功過。」

飄落的雪花要我躲進街邊的一小間圖書館避寒。我怕鞋子拖泥帶水,弄髒地板,就在圖書館入口的繪本區坐下,隨意翻看。木條上貼了S的一箱書櫃,有幾本繪本吸引了我:一頁破碎的多格畫框,緊貼住意識的跳躍和無處可依;全幅的完整頁面,則攤開一整座含渾朦朧的灰藍色天地,雪花兇猛劈落。筆觸濃烈之處,不比留白的地方糾結;暈染的人形輪廓,有暴烈的角要從體內刺出。細看,發現這些繪本的畫家都是席尼.史密斯(Sydney Smith)

走出圖書館,我抱著厚重的幾本繪本,沒有手撥開臉上的雪。走進劇場,無法停止去想那些繪本中的孤寂、陰鬱,以及轉瞬而來的溫暖,一種對生命的深刻信任。

舞台上有許多框格,隨著光線變化,有時是窗有時是鏡;隨著女演員內在狀態的轉變,那些框格有時是自由進出的門,有時是層層閉鎖的牢籠。這是一齣獨角戲,女演員不斷切換聲調,進駐自我的各種分身,對鏡獨白、拿起麥克風或放下、戴起假髮或脫掉,在追憶往事的當下扮演、解離、自我塑造。

諾獎得主安妮.艾諾作品在柏林的劇場演出


這是兩種藝術的神祕對位嗎?席尼.史密斯的繪本舞台上也有大量框格,有時描繪時間的漸進,有時瓦解時間的權威,有時展示無所不能的記憶召喚,有時展露回憶的斷裂性和虛構本質,有時以碎形收納現實的多個角落,有時突顯心念在一瞬能夠敞開的多重時空。席尼.史密斯自寫自畫的繪本《城市裡的小訪客》《你記不記得⋯⋯》也以「獨角戲」展示了,有時「回憶的動作本身」比戲劇性的事件更貼近所謂的戲。

向著未來的回望,為什麼如此觸動席尼.史密斯?

我寫信問他,是什麼構成了他?席尼.史密斯說,「回望那推動我走向現在的一切,是一種有趣的練習。重要的是認識到,我在追隨自己最渴望的道路時所享有的特權。 我非常幸運有一個愛我、鼓勵我的家庭。在我知道用什麼詞來定義它之前,我就得到了追隨熱情的空間。童年時期的孤獨,允許了我探索藝術。我對『繪畫』產生了依賴。當我有幸聽到這個召喚並獲得遵循它的自由時,我進入藝術學院。在那裡,我學到的不是如何畫畫,而是如何思考。探索一個概念、發展一種語言,並向觀眾投射一絲真理。但我一次又一次收到的最有價值的禮物,是空間──玩耍的空間,犯錯和探索的空間,安靜聆聽的空間。我父母提供了這個寬容的空間,然後是我的老師,然後是我自己。

城市裡的小訪客

城市裡的小訪客

你記不記得⋯⋯

你記不記得⋯⋯


《城市裡的小訪客》裡。小男孩在大雪紛飛的街道尋找遺失的貓。拾光工作室出版


席尼.史密斯早期跟加拿大作家雪莉.費奇(Sheree Fitch)合作了三本經典童書,2015年他出版兩本繪本,從寫實的《葛蘭和提莉去散步》Grant and Tillie Go Walking )到寫意的無字繪本《路邊的小花》,我好奇他為什麼從細節的雕刻中解放出來,轉為簡潔的水墨線條和淡彩暈染?他也開始在一個頁面之中,運用「多個框格」來呈現時間的流逝和特寫鏡頭,如同細緻的電影分鏡,為什麼會有這些畫風轉變?

Grant and Tillie Go Walking

Grant and Tillie Go Walking(2015年)

路邊的小花(二版)

路邊的小花


無字繪本《路邊的小花》以「紅色」貫穿全書,格林文化出版


席尼.史密斯說,「到2015年,我已經準備好呈現一種更有自信、更有活力的繪畫風格。我開始與Groundwood Books出版社合作,我的編輯希拉.巴里(Sheila Barry)鼓勵我去冒險,去探索角色和讀者的情感旅程。我也覺得需要伸展不同的肌肉,所以《路邊的小花》實驗粗黑的墨線、甜美的形狀和鮮艷的色彩。多年來,我發現圖像設計的風格可以刻意經營,但最終,我的風格是什麼並不取決於我,讀者會在我所做的一切中認識到我是誰。我可能是一個喜歡水彩或水墨、寫實或卡通的藝術家,但我為藝術帶來的真實,是『說故事的風格』。我選擇使用更具表現力的墨線、連續圖像,它是一種冒險。我喜歡全幅圖像和連續圖像帶來的魔力。每個圖像之間,有著一段時間的流逝,可能是一秒鐘,也可能是一年,這是藝術家和讀者之間的默契。對我來說,如果我以一種新穎且興奮的方式工作,我將向藝術和故事敞開心扉。透過這樣做,我一次又一次成為初學者。

初學者,是彎腰的人、劈開自己的人、迎向未知的人、為自己解渴的人。

初學者的目光就像孩子,清澄、無私、沒有界線。像是《路邊的小花》的小女孩穿越城市,默默摘花,並把手中的花送出去,傳遞無聲的愛和祝福。同樣以城市街道作為故事舞台的《城市裡的小訪客》,也跟隨孩子的視角去探看生活的邊陲。席尼.史密斯以相近的表現手法來建構黑灰色調的場景,和點綴其中的一抹明亮紅色。《追夢的影子》雖然也聚焦於城市和孩子的互動,但這是關於影子脫離男孩去追尋自由和快樂的故事,所以席尼.史密斯讓黑色成為主角,穿梭在彩色的風景之中。我問他,怎麼掌握構圖的祕密和隱含在色彩韻律之間的意涵呢?

他說,「當黑影的形狀占據並驅動畫面構圖時,就會產生視覺上的吸引力。當亮點或顏色作為整個故事的主題時,也會吸引眼球。在《路邊的小花》中,紅色將讀者的注意力帶到小女孩身上,代表她美麗的分享行為所散播的快樂。在《城市裡的小訪客》中,充滿活力的紅色為城市增添一種霸道的色調。首先是汽車的停車燈和煞車燈,最後是灌木叢的紅色漿果。當我們看到雪中的爪印時,紅色變成了一種視覺的陪襯。 」

追夢的影子

追夢的影子


《追夢的影子》讓「黑色」影子成為主角,穿梭在彩色的風景中。台灣東方出版


我特別喜愛那些重複出現的顏色、意象和構圖,在他的筆下逐漸轉出新面貌。突圍,是一種翻轉的力道。重複因而不是靜止的,而是醞釀和生成動態的蟄伏過程:《城市裡的小訪客》的紅點、《芭芭的花園》的黃色雨衣、《你記不記得⋯⋯》的棕色小熊布偶和紅色腳踏車……,我無法停止去想的是《我家在海邊》的礦坑與海。


《我家在海邊》裡,小男孩一早醒來會望向窗外的大海,他知道,爸爸已經在礦坑內工作了。小天下出版


席尼.史密斯運用構圖相仿的四組跨頁去凸顯龐大的漆黑岩壁壓迫著坑道中勞動的微小身形。除了呈現時間流逝和意外災難的突然降臨,還視覺化了礦坑工作的艱難和生命的脆弱。而這四幅充滿壓迫感的礦坑畫面的前一頁,也重複出現一片開闊海景,彷彿在說孩子的自由是父親犧牲自由所換來的。繪本中一再現身的敘述語句「就像這樣」,敲打出穩定平實的生活節奏,就連死亡的危險也是日常的一部分。於是,日復一日的平淡,埋藏了日復一日的險境。煤礦小鎮每一代男人的命運,已傳承到每一個孩子的肩上。

我家在海邊

我家在海邊


《我家在海邊》運用重複圖像來顯現時間的流逝,也暗示角色的目光焦點。


問席尼.史密斯,構思《我家在海邊》的時候,為什麼選擇重複性的構圖?礦工爸爸回家的那一整幅跨頁,為什麼用多格呈現?

他說,「作者瓊安.史瓦茲寫了非常有節奏感的文本,就像海岸上的波浪一樣,美麗地重複著『爸爸在深深的海底挖礦』,每次重複這些句子時,我想要畫出父親的工作進展。我認為,如果一本書能夠傳達情感訊息,不光靠文,也不光靠圖,而是兩者的結合。頁面上的一系列圖像可以在視覺上吸引讀者,同時它應該作為描述重複動作、變化動作或時間流逝的方式。如果一張不搭配文字的圖像重複出現,唯一變化是映在地板的陽光,它不僅顯示時間的流逝,還暗示了角色的目光:是孩子守在門口,等待父親安全回家。 」

我說話像河流

我說話像河流

芭芭的花園

芭芭的花園

席尼.史密斯跟加拿大詩人喬丹.史考特合作了兩部繪本。《我說話像河流》佈滿了暈染的畫面,讓事物的邊界模糊晃動,恍若故事中那個口吃男孩難以言說的內在混亂。《芭芭的花園》筆觸渾厚扎實,呈現堅實的祖孫之情。席尼.史密斯說,「我在這兩部繪本探索一種更能表達情感的畫法。這對我來說是興奮的變化,我能使用實驗技巧來表現角色所感受到的混亂。在《芭芭的花園》中,重點是愛和相互關懷的溫暖情感。我相信,我們的愛定義了我們是誰。」


《我說話像河流》藉由暈染的畫面,傳達口吃男孩難以言說的內在混亂。拾光工作室出版


《芭芭的花園》筆觸渾厚扎實,由小男孩描述自己每天去拜訪摯愛的芭芭(外婆)。拾光工作室出版


我們的愛定義了我們是誰 ──重複唸了這個句子幾次,我發現它也是席尼.史密斯自寫自畫的《城市裡的小訪客》和《你記不記得⋯⋯》中跳動的心臟。

出於愛,《城市裡的小訪客》的男孩在大雪紛飛的街道尋找遺失的貓。出於愛,《你記不記得⋯⋯》的男孩望著晨光照耀的城市,編織未來的鄉愁。這兩本繪本都將敘事的框架鎖定在「你」和「我」的對話中。到了故事尾聲,框架移動了──《城市裡的小訪客》的「你」原來不是男孩自我安撫的對鏡自語,而是消失的貓;《你記不記得⋯⋯》的「你」原本是躺在床上的母子親密耳語的傾訴對象,當母親問:「你記不記得,我們去草地野餐……」問句中的「你」是男孩。而當男孩問:「你記不記得,那次我過生日……」問句中的「你」成了母親。

後來,男孩從床上起身,問母親:「我們可不可以也把這個當作回憶?我們可以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在新家的第一個清晨?只有你和我。我們不擔心,也不害怕。我們知道,我們一定會好好的。』」男孩說完,轉頭看見沉睡的母親,他躺回床上,默默地說:「會的,我會記得。」在無人聽見和應答的那一刻,「你」變成了「我」。敞露的心願,成為沉默的誓言。說了出口的話,成為祕密。

你不在的時候,我走得比你更遠。



《你記不記得……》中,男孩和他的媽媽躺在新公寓的床上,輪流說著過往的回憶。拾光工作室出版


《城市裡的小訪客》揭開了獨角戲的真相,《你記不記得⋯⋯》則在結局打亮了獨角戲的舞台,但是,它們的調性都是溫熱的,展現了愛的深邃連結。

我問席尼.史密斯,跟其他作家合作的經驗相比,獨自創作的過程有什麼不同嗎?

他回答,「跟其他作家合作,他們的文字是我建構圖像的基礎。當我為自己寫作時,我的挑戰是盡可能在每個層面上發揮作用,讓文字和圖像分擔說故事的任務。讀到文字、看到圖像,我們認識生命。我和其他作家分享的東西不分國界,都是人類經驗的傳遞。」

我覺得,席尼.史密斯獨力創作的文字更親密抒情,也有更多畫面是留給情感的空間,而不是敘事的空間。問他,這兩本自寫自畫的書是先有文字還是視覺意象呢?

他說,「構思《城市裡的小訪客》故事之前,我已經在速寫本上畫滿了城市風景的小圖,等待故事來臨。這是關於城裡一個孩子的故事,關於一座在暴風雪中消失的城市,關於百萬人聚集的城市中的孤獨。一年後,貓的元素才出現,故事瞬間就完整了。《你記不記得……》以像海洋一樣廣闊的主題開始,這是我童年的故事,我的家庭破碎了,它引發了許多還沒解決的情感。事實證明,這是最有挑戰性的,因為我還像是小時候的我,擔心自己的難過和迷失會讓別人悲傷;但如果忽視真實的記憶,對我的家人、讀者和我自己都不誠實。所以我把它畫出來。



誠實是什麼呢?迂迴而複雜的心思,沉靜地盤繞在《城市裡的小訪客》和《你記不記得⋯⋯》每一頁。誠實是,不拒絕懸而未決,不畏懼呈現自己的糾結,拒絕「清晰、簡化」的誘惑,拒絕站在外面來說裡面。

當裡面的每一吋皺褶被清楚地留下來,向著虛空傾吐的心願,也就成了向著未來的回望。回望是溫柔的。現身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創造,是讓目光相連,為過去安魂。就像席尼.史密斯說的,「關於記憶,你記得什麼?你還記得那些動盪、黑暗和不確定嗎?我的答案是,我記得愛。無條件且永遠存在。我試著讓每段回憶都值得回憶。



作者簡介

台東人。著迷於自然與人性的荒野。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暮落焚田》;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居無》、《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死亡在消逝》、《對無限的鄉愁》
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紐約 Jane St. Art Center 駐村藝術家、挪威 Leveld Kunstnartun 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2022年夏天從花蓮的阿美族部落移居美國,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持續追探情感的深淵、日常與神話的糾纏。


\ 恭喜席尼.史密斯獲得2024年國際安徒生大獎-插畫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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