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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十七歲

決鬥那天,讓我們請問少年(下)──陳柏煜:詩的留白、曖昧,聽起來像渣男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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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建中附近(校外)散步地景,想請你推薦最懷念的一個地景,或是青春場景

陳柏煜:建中午休開放外出用餐,校外的回憶大多與吃的有關。黑糖冰多是高一新生在吃的。老建中麵店的擔擔麵要倒一碗白飯進去收尾。懿品小珍的韭菜水餃加鴨血或南山鐵板燒的便當,是高三我們酬謝自己的方式。即使可以換證出門,還是喜歡翻牆。翻牆換來的食物特好。冗長的畢業典禮之夜,沒獎可領的朋友和我,脫隊翻牆,去吃了一份豐原排骨飯。

還有兩條有記憶的路。第一條是建北舞會的排隊隊伍。早上九點就被同學叫醒去排隊,電話裡他說「近得可以摸到羅志祥的大腿」。天色暗下,魚貫進入班聯會精心布置的隧道,走出隧道,校園已然變成奇幻樂園。說實在我不記得誰的大腿,但記得排隊隊伍,像一場不會結束的野餐。第二條路是家樂福桂林店到校園的路。為了校慶園遊會忙到晚上,有人繼續教室的美工布置,有人去採買食材。有一群歡快的小混蛋,把賣場的手推車從西門町一路推到南海路。是夢吧?但隔天推車還停在操場的草地上。


Q.
高中時候養成的什麼習慣,至今仍然受用的?至今仍然痛恨的?

陳柏煜:國中時,常有打入班上、班際主流社交圈的焦慮。或許和某些想像相反,我經驗的建中確實不存在這樣金字塔型的競爭結構。雖然也會在課業上求好心切,但壓力多半來自自己,同學間多是互相幫助,沒有誰想踩著誰的屍體前進(想想也不大可能嘛)。如果有某種社交圈是為了確保成員的「同質性」、「菁英性」,進而剔除異己,建中的環境反而因為充斥各種異己,各種厲害的奇葩(已經超出傑出與否,幾近是個人風格了──)於是同學們都習慣和別樣的人共處。

我常想到「崢嶸」這個詞。它原本形容山勢高峻突兀的樣子,我也想到頭瘤秀異的金魚。當崢嶸的山男們侷促地擠在小小的地盤,沒有誰的聲音大到可以收納其他人。他們得學習欣賞彼此的山勢,學習使用流籠。


Q.
高中時想做卻不能做,而現在可以痛快做的?

撕書人

撕書人

陳柏煜:我以為是性,但實務上並不是(?)──我可能會說是買書。學生時期手頭零用錢有限,買下的書必定是借閱讀過,仍愛不釋手的作品。現在往往是「這書看上去很好,買下放在身邊,給自己一個讀它的機會吧」。以前也有在圖書館翻雜誌的習慣,科普、時尚的刺激要有,文學的情報更不會放過。每月等候印刻、聯文新刊上架──雖然要游刃有餘的賞讀,已經是上大學的事了。知道許多圖書館都已將僅存的幾家文學雜誌退訂,我覺得非常可惜。

但買書也無法那麼痛快。《生活智慧王》的收納術對書蟲,根本派不上用場。最簡單暴力的法子,就是把臥房改造成圖書館,把客廳改造,如果連餐廳也淪陷,就開始有平躺的書,蟻丘般從地面聳起。而要走到這種地步,在寸土寸金的臺北,根本易如反掌。(受書所困的人,讀伍軒宏的小說《撕書人》,特別有感觸。)


Q.
如果可以和十七歲的自己說話,你會和他說什麼?

陳柏煜:在想到能說什麼之前——十七歲的我,會想聽三十歲的自己說話嗎?後輩對前輩的耳提面命,難免感到不耐煩:有的前輩真正懷抱愛心與熱誠,有的前輩只想堆高資歷的差距。更多前輩做的往往是,對著你的臉,寫下一部懺悔錄。

但我的意思是:當時的我,會想聽來自未來的意見嗎?我始終對卜卦算命興致不高。有時算準了比算不準還糟!突破了當前的時空法則,卻又受限於當前的時空法則,不是讓人進退兩難嘛。像一台不當加減速的跑步機,你們的節奏無法同步。你會摔倒,會抓不住地。儘管未來人告訴你的隻字片語,只是戳破小小窺孔。未來有所屏障而非一覽無遺仍是好的。我喜歡未來像鮮花不斷展開的狀態。

(因此我應該會仿照電影《親愛的童伴》,分享一邊耳機,給十七歲的我聽聽看未來的音樂吧!)


Q.
如果詩和散文是「工具」,會寫詩和寫散文的兩位,怎麼判斷什麼情況要讓什麼工具上場?

陳柏煜:寫作的初始像在暗濁的大海中捕撈,選定「工具」有時會讓它更簡單(比如說,限縮於某個範圍),有時則會更難(遇到不適合的材料,你只能放手讓它游走了)。當片段的詞句浮現於一位作家的腦海,開始互相配對、鍵結時,通常他便能判斷端倪了。就像看出這是鬼頭刀,那是石斑。啊,這是散文的句子。啊,這是一首詩。

我不認為,夠好的作家有能力,或者這麼說吧,有意願──將詩與散文,當作一種處理題材的工具或流程。簡單來說,你可以把一首詩變造得像散文,反之亦然,可是那就是某種重組肉的技術。當然這也只是概論,其中仍有例外。雖然頂尖的廚師無法變鬼頭刀為石斑,文類之間,在特定的水溫與酸鹼值下,還是存在流通的可能。

我想點出的是,一位作家必須學會去信任,組成詞句的特質。打個比方,有些詞句展現了「朗誦」,有些展現了「詠唱」。朗誦與詠唱的差異,不在於字詞的多寡、「旋律」、裝飾性等等。而在於不同的時間感:前者穩定、方向明確,後者不均勻、像聚集了不同生長階段的黴菌。朗誦通常硬而脆;詠唱往往軟而韌。但這只是開始。在發展為一篇散文、一首詩的過程中,我們往往會借用他人的特質作為補足。

決鬥那天

決鬥那天

決鬥那天 (電子書)

決鬥那天 (電子書)



★決鬥那天│陳柏煜請回答★



Q.對於「少年」,你能想到的三個詞,並接下來為此創作各100字短文(或三行內短詩)

陳柏煜:熱/快/空位

熱水瓶燒壞了,留下可怕烏黑的圈痕。他知道這件事就帶了個快煮壺到我家。沒有留下說明又走了。過幾天,我搬開戰敗的熱水瓶,把快煮壺放入原本的空間。拿它來做泡麵、弄每日咖啡雖然很方便,但看它留下了很大的空位,心裡就有些不快,我要他解決一下他製造的問題。於是他就住進我家了。

Q.關於「決鬥」,你能想到的三個詞,並接下來為此創作各100字短文(或三行內短詩)

陳柏煜:條件/怒氣/作弊

我的窗外有兩株烏心石,它們以長高競逐。條件相等:水量、光線、盆器。兩支筆直的劍,怒氣蓬勃,但絕不觸擊。但打從開始一就徹底領先。二的葉子萎去了些但仍堅持住。某天我作了弊。有時我會想,二在別處是不是就是一。而一是因為二才這麼這麼想贏的。

Q.2023年你最想談的文學「事件」(可以談哪一本書出版或是討論某新聞)

陳柏煜:露伊絲.葛綠珂去世的消息讓我難過。去年她才出版一本非常獨特的小書Marigold and Rose: A Fiction。第一時間就買了,可是一直拖延沒去讀它。因為它短到一不小心就會翻完。面對深愛作者的新書,讀者通常有兩種反應:等不及就要吞了它,或者等待最完美的時刻享受它(往往一直找不到夠好的)。前者或許更像追星的迷戀吧。對我來說閱讀葛綠珂毫無疑問屬於後者。

Marigold and Rose: A Fiction

Marigold and Rose: A Fiction



★請問少年│詹佳鑫提問★



Q.對你而言,「決鬥」在這本詩集中的意義是什麼?你認為「決鬥」的反義詞又是什麼呢?

陳柏煜:我在後記中為決鬥下了這樣的定義:「使一件紛爭、一次異己的扞格、一場糾葛的關係,在限定的範圍內,做出判決與了斷。……決鬥是被迫濃縮集結的清單,它可能一下子使一切鮮明的像復活一般,也可能來不及排解就撞成車禍,更常見的情況是兩者同時發生。」

因此我想,決鬥的反義詞可能不是「和解」,而是「延期」。不停塗改盡頭的改天再說,放出混和焦慮、期望與倦怠的乙醚。卡夫卡擅長捕捉這種情境,比如赴城堡上任新職的土地測量員K,一直不得其門而入;比如無預警被逮捕控告約瑟夫.K,試圖摸透自己犯下什麼罪;他們的「敵人」迂迴且隱晦,屢將衝突與主旨模糊,進而確保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Q.
你如何解讀《決鬥那天》中的「酷兒」意涵?能否舉詩例分享?

陳柏煜:心中有佛,所見萬物皆佛。酷兒閱讀的精神幾近之——若你存心為男,處處盛情男卻。

比如〈扭結〉就是這樣杯弓蛇影的詩。借助夢、鏡子與反思,我與完美的敵人,與假想的朋友,與另一個自己的對視、對話,我們可以這麼說嗎,瀰漫滿滿的同性戀氛圍。將詩人與讀者栓上同一條頸鍊,波特萊爾的名句是「虛偽的讀者—— 我的同類——我的兄弟」。

因此,朋友,或一把正直的弓,落入水中的影子立刻就能變成蛇。同時還帶著殘存的輪廓,那個「長得與我最相似的壞人」是充滿誘惑的。誰知道呢,那壞,夾藏了對於太強大的吸引的抗拒。夾藏嫉妒。痛苦的榮耀。


Q.
我認為《決鬥那天》體現了「詩」極大的留白、曖昧與藝術性。你會在意自己詩作的讀者反應嗎(例如:讀不懂)?在詩集市場中,你對於詩集的暢銷或滯銷,有何觀察與看法?

陳柏煜:關於留白、曖昧與藝術性。其實,這也是詩之於其他文類必然的枷鎖(或不以文類區分,以詩質作為語言中,更豐沛、更有原創性、更有效率的一種表達)。讚揚詩人的桂冠何嘗不是荊棘編織成的呢?但我不會說,把守著藝術之鎖、藝術之鑰的寫作,傷害了文學,拒絕讀者。身為一名讀者,我時常哀嘆一本不夠好的書浪費了我寶貴的周末,也時常懷抱感激之情,貪婪來回於靈思橫溢的詩行。懇求讓我多讀到一首,或者,就讓我再讀一次吧。

留白、曖昧,聽起來像渣男的行徑,可要是他做的這麼好,無比勾人,又怎能不愛他?(交往不建議啦。)至於藝術性,我聽人說,也有才貌兼具的模特,實際上是不招桃花的。當我們都陷入「額滿與不夠格」的錯覺。說到這,怎麼突然像是自誇了呢……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認同,多數B級情人是更實用對味的。而如果某些「門檻」真的存在,我們能為此做些什麼?似乎就是,鼓勵被愛神之箭射中的讀者,勇敢去愛了。




 

作者簡介

1993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曾獲林榮三新詩獎,以及道南文學獎現代散文、現代詩、短篇小說三類首獎,2019周夢蝶詩獎決選入圍。作品入選《聽說台灣:台灣小說2015》、《九歌107年小說選》。木樓合唱團歌者與鋼琴排練,並受委託創作〈吹動島嶼的風〉組曲作詞,2017年發行同名專輯。著有散文集《弄泡泡的人》《科學家》、詩集《mini me》《決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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