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衝鋒陷陣，是因為被五花大綁──專訪《超級外送員：使命必達的省時戰》作者蔡宛芸-\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為理解外送平台運作機制，蔡宛芸親身擔任外送員。（照片提供/ 蔡宛芸）

很多人或許都想過「外送員」可能是個不錯的職業，先不談傳說中的月入十萬，光是「上班彈性」就是個很大的誘因。但當看了蔡宛芸（1993- ）的新書《超級外送員：使命必達的省時戰》（以下簡稱《超級外送員》），令人驚訝發現，原來看似自由的外送員，其實是被外送平台系統「五花大綁」的一群人；且在平台的變相減薪機制下，他們可能連基本時薪都賺不到。而大家以為「為了搶錢所以搶快」的現象，更是因為有一條隱形的線，拉緊了他們的油門。

《超級外送員》原本是蔡宛芸在台大城鄉所完成的碩士論文，2021年獲台灣社會學會頒發「田野工作獎」後，改寫成面向大眾的易讀作品。也是游擊文化出版社在探問超商店員為何萬能、黑手父親的工作與生命、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之後，再一次深耕台灣社會議題的專書，記錄當代社會百態與各行各業不為人知的運作。

萬能店員：我的便利、你的過勞，超商的社會代價

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

失去青春的孩子：美髮建教生的圓夢與碎夢

作者蔡宛芸出生彰化縣和美鎮，自認是「放生式」地長大，僅憑著對塗鴉的喜愛，就糊里糊塗考上國立藝術大學，畢業後又面試上台北信義區的工作。看似順遂，她卻充滿「大企業裡的小螺絲釘」的挫折。

蔡宛芸感覺不到自己的能動性，決定用一年的時間探索下一步。她從台北市的東邊來到西邊，在萬華的非營利組織裡跟經濟弱勢者一起做木工、四處聽各類講座，也因此接觸到許多台大城鄉所畢業的講者，當時的她發現，「我也好想要變成像他們那樣，用自己的能力關心這個社會。」

如願成為台大城鄉所研究生後，蔡宛芸說她最大的學習，是「基本能力的養成」。過去在藝術科系裡學到鑑賞美感、接觸不同種類的創作，但一般大學生熟悉的閱讀、寫作能力，她反而很缺乏。蔡宛芸刻意鍛鍊自己「按部就班」的學習，也回應教授對於每一堂課都要練習發問的要求。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同學提問後，教授一反常態沒有給出答案，反而說：「這種問題不用問，要真的去做，從做之中生出回應。」

蔡宛芸漸漸培養出對社會現象的敏感度後，在決定論文題目時，觀察到2019年底因為疫情，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外送平台興起，身邊親友也紛紛成為平台的使用者。她好奇這個現象的內部樣貌，因此在指導教授建議下，運用田野調查來訪談外送員在勞動現場的工作場景，並利用寒暑假親自上陣，成為Foodpanda與UberEats的一員，蒐集第一手資料。因此，平台如何花式「下修報酬」的貓膩，與外送員必須冒險騎快車的「不得不」，都全數成了《超級外送員》這本書中的內容。

蔡宛芸跑過兩大外送平台。（照片提供/ 蔡宛芸）

《超級外送員》書封上「風裡來火裡去」的電玩感，與外送員實際面對的「省時戰」，既是類比，也是反差。這是學藝術的蔡宛芸一開始就向設計師定調的風格，靈感來自她玩Switch遊戲《超級瑪利歐兄弟》時，每一個關卡都充滿了障礙物與限時壓力，一如她自己擔任外送員時曾經只差0.1秒就被飆速車撞擊的真實人生。

而書中「使命必達」章節裡，我們看見更多外送員的各種處境：原來，速食店小吃店的「塑膠杯蓋」是大家的夢靨；面對消費者拿出七百多個一元銅板付帳怎麼辦；還有為避免遭懷疑偷吃外送餐點，只好躲進暗巷扒飯；以及外送員一整天累計下來，爬的樓梯可能有半棟台北101那麼多。

而兵荒馬亂的早餐店、看到外送員抵達才開始料理的店家，更是令外送員焦慮到爆。因為消費者久等不到食物，通常會將怒氣發洩在外送員身上，平台派單系統也會不斷跳出催促指示，可是就算心裡再急，也不可能跳進去幫忙煎蛋餅加快速度。蔡宛芸比喻，「在棒球比賽場上，會有官方記錄人員協助認定投手的非自責分，但是在外送現場，卻沒有這樣的角色與機制。」於是，當餐點發生延遲問題時，外送員唯有靠「騎快車」來解決問題。

難道外送員不能取消？或向平台回報責任歸屬？這就牽涉到了《超級外送員》一書的重點：「受困的自由」。

以Foodpanda為例，它從員工有勞健保、有尾牙的「雇傭制」，轉為跟進UberEats的「承攬制」後，Foodpanda不斷用各種名義降低外送員的實際收入。過去接一單有70元的基本報酬，現在降為20元，其他必須靠達到某個里程數、安全規範、衣著要求、不拒單（取單率達標）等條件，才有機會增加報酬及累積獎金。但外送平台無限制的招募人力，外送員從百名增加到上萬名，讓外送員很難再接到充足的單數。這意味著，當一位外送員送一杯飲料到我們的手上，他能賺到的費用卻買不起一杯手搖飲料犒賞自己。

即使「取單率」達標了，平台每半個月又會再提高業績門檻，迫使外送員必須衝更多件數才能符合領取獎金資格。這個現象導致外送員就算出了車禍，只要沒有重傷，通常都是趕快扶起機車繼續趕外送。曾有外送員明明是被撞的一方，卻因協助運送傷患，遭平台停權做為懲罰，影響外送員當月收入。

目前外送員雖組成工會，但政府官員與平台仍只回應表層的問題，例如宣傳交通安全、加強系統優化。不過，蔡宛芸在《超級外送員》指出，「一般人可能以為外送員是為了錢而不要命，實情卻是，『報酬下修』才是全職外送員陷入過勞及交通危險的關鍵原因。因為如果不搶快、不長時間工作，可能就無法溫飽。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處境，而不是一種有餘裕的選擇。」

外送員時常要顧路等單，萬一座騎故障也暫時零收入。（照片提供/ 蔡宛芸）

知道了這麼多內幕，很好奇蔡宛芸還會利用外送平台點餐嗎？她說，一個人住台北，平常為了省點錢，都是自行購買，一年頂多使用一兩次外送平台，而且會提早五分鐘準備剛好的金額，等外送員抵達。

她能做的努力，就是將論文改寫成除去學術門檻的《超級外送員》。這過程中，她藉由大量閱讀，培養讓人一篇一篇往下看的說故事能力，「希望讓大眾有一個理解的角度，可以更清楚『外送員』這個工作的狀況。」

當初那個不甘於當一個「大企業裡的小螺絲釘」的女孩，現在不僅透過行動與書寫找回自己的能動性，也希望和讀者一起關注外送勞動現場更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