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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歷史傷痕的誠懇告解和溫柔撫慰──讀張翎《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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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戰爭
是固體,氣體,也是液體。戰爭不停地產生溢出物,就像那些萬噸海輪在大洋中溢出來的石油,一路漂浮到遠方,瀝青般地染黑太陽,葦草和飛鳥的翅膀。
──張翎,《歸海》

對生活在承平時代的人們來說,戰爭意味著什麼?是歷史的傷痛、遠方的煙哨,還是歲月靜好中不願看見的闇影?這些問題不僅與當代的世變相關,也是理解張翎新作《歸海》的入口。

在台灣,張翎不算一個陌生的名字。在今年的《歸海》之前,她在台灣已經出版了十餘本著作,包括《胭脂》(2019)、《勞燕》(2018)、《流年物語》(2016)、《陣痛》(2014)、《溫州女人》(2007)等小說,以及一本短篇和兩本中篇小說集《心想事成》(2017)、《死著》(2017)和《一個夏天的故事》(2014)。她最為人知的著作或許還是後來被馮小剛改編成電影的《餘震》,以及講述加拿大華裔移民故事的《金山》。作為一個在北美以中文創作的作家來說,張翎的創作量毫不亞於生活在中文環境裡的華人作家,但她的關懷更具有跨國的視野與母性的特質,關注移動的人群與記憶。不論是《溫州女人》裡的江涓涓,《陣痛》裡的孫小桃,還是《歸海》裡的袁春雨,這些女性都以一種堅靭的特質承受著戰爭及政治運動(其實政治運動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戰爭)帶來的苦難,並且能面對人世的種種煎熬而不折。她們的生命經歷許多不堪的磨損以及不必要的消耗,不亞於男性,但她們總能「熬過」戰爭與政治的摧折,堅守著自己珍視的愛情、親情和記憶,不放棄,從而在生活的困頓與失望中仍然煥發著驚人的生命力。張翎對這種母性力量──不僅是不屈不饒,擇善固執的道德倫理,更是面對風暴保存自我與他人的化育能力──有高度肯定;她的小說,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之的深度挖掘,在不同的故事裡思索、探究母親背後那些隱隱觸痛、雕塑著母親形象的人事、記憶與歷史,思考她們怎麼能夠,又為了什麼活了下來。因此,在張翎的小說裡,敘事者往往具有女兒的身分,雖然她們(如《陣痛》裡的孫小桃)也可能身為人母,但那最終是為了理解母親之愛與痛的必要過程。

溫州女人:一個郵購新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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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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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橋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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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海》裡的敘事者袁鳯亦是如此。雖然她沒有孩子,但是母親袁春雨的離世與安葬為她打開了一條走入記憶深處的通道;在那通道的深處埋藏著春雨難與人言的創傷、父親的悲劇以及袁鳯自己青春夢碎的不堪回首,但也正是在回見這種種的艱難中,袁鳯得以體會到母親的犧牲、歷史與政治的無情,以及記憶的救贖。袁鳯寫道,在母親離世之後,「除了記憶我已經一無所有。假若抹去這些記憶,我那塊地理意義上已經消失了的故土,還有什麼地方可去?」(頁203)誠然個人的記憶也許不盡準確,但記憶之於生命有無可抹滅的意義。在歷史與政治的縫隙中,記憶記錄與保存生命;它提醒我們,在歷史的磨難中,生命的延續不是必然,而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疊加以及愛與意志的延伸。袁鳯對母親記憶的追索,於是也就構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歷史重構。

所謂歷史重構,對張翎而言,並非重寫歷史,與歷史學家較真,進行史實的修正和彌補,而是在教條化的歷史扉頁上加入人的故事,思考具體的生命如何經歷,或是說怎樣「熬過」歷史。當然,歷史上多的是那些熬不過的人;相較於記憶的多樣,官方歷史的記憶顯得單薄而蒼白,也因此那些煎熬的經驗尤其可貴,因為那既是歷史傷痛的見證,也是生命力的展現。在《歸海》中,袁鳯的父親恰恰是熬不過歷史轉折的人:對日抗戰和國共內戰沒有要了他的性命,只是在他腿上留下幾個窟窿,朝鮮戰場上的飛機轟炸雖然打傷了他的頭部,但也因此給了他人民英雄的勳章,得以風光地卸甲歸田。然而,人民英雄熬不過饑荒,更扛不住變幻莫測的政治運動,在離世的前一年,袁鳯憶道,他已是個「隱身人」,「在活著與死了之間的那片灰色地帶裡浮游」(頁115)。這記憶的重量不亞於母親的創傷,也讓我們看到戰爭的影響並不會隨著戰事的停止而結束,而是像大洋中溢出的石油、核爆後的煙塵一般,漂浮、漫涎、籠罩,即令是那些存活下來的人,都不免染上一層灰、活在戰爭的輻射當中。

勞燕

勞燕

對於戰爭的省思是張翎一貫的特色。不論是《勞燕》裡的亡靈敘事,還是《歸海》裡的跨洋書信,張翎都能藉著文類的創新與記憶的更新傳遞深刻的人文關懷,一方面鬆動從抗戰、內戰而文革的主流戰爭敘事,另一方面透過細節的安排將更廣泛的反戰關懷納入視野。《歸海》開頭提到的阿依莎即是一例:阿依莎是流亡到加拿大的阿富汗難民,她雖然沒有在轟炸中失去性命,但是噪音導致的聽力損傷卻隨著她飄洋過海:

阿依莎不習慣被人注意,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眼瞼低垂,睫毛如受了驚的昆蟲翅膀似地輕輕扇動。在聽力測試過程中,她緊緊拽住菲妮絲的手,彷彿那是一根浮木,若她撒開手,她就會淹沒在一汪無名的恐懼之中。(頁18)

在這一小段文字裡,張翎讓我們看到,聽力受損與恐懼不只是身體失能的症狀,更是戰爭的殘留。同樣的,春雨的阿茲海默症也不只是年老力衰的自然退化,而是與沉重的戰爭記憶相關。現實觸動記憶,隨時可以引發她的情緒風暴,造成家庭的混亂。但那些在外人看來像是癲狂與錯亂的行為,其實源於更深層的記憶,而戰爭的力道就從那兒打破了理性的邊界,不斷溢出,將之淹沒和帶走,只留下一些無法確認、無從解讀的線索,如鄉音和氣味。

《歸海》維持了張翎既往女性書寫的細膩與溫暖,對人世的苦難──尤其是戰爭造成的苦難──有許多深刻、感人,卻不煽情的描繪和反思。透過兩代母女家族故事的深掘,《歸海》讓我們看見,愛情與親情不只是「情到深處無怨尤」,更是「痛在困頓愛最深」。《歸海》結合了國共內戰與韓戰的歷史論述,又將文革與逃港的難民敘事接合起來,並將之收納在主角對於名字、氣味與病痛的徵候閱讀當中,拆開疊合,翻呈出一頁又一頁的悲歡離合。張翎的書寫是想像,更是紀錄,與對歷史傷痕的誠懇告解和溫柔撫慰。時移事往,人去樓空,過去的恩仇或許都將在時空的滔滔變動中歸諸大海,但人間的正義與恩情,仍值得後人不斷追索與記憶。

對於生活在台灣、習於承平的讀者,《歸海》尤其提醒我們,其實戰爭並不遙遠。它既非關乎為國犧牲的莊嚴與神聖,也沒有革命加愛情的浪漫和勇敢。戰爭不過是暴力的機器,政治的工具,生命與記憶才是希望之所繫。回望構築兩岸歷史的大江大海,我們不只要有熬過戰爭的準備,更要有拒絕戰爭的勇氣。


歸海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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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海

歸海



王智明
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副研究員,陽明交通大學社文所合聘副教授,以及《文化研究》主編。 研究領域為亞裔美國文學、文化研究與後殖民理論。 曾獲得國科會吳大猷紀念獎(2009)以及中研院年輕學者著作獎(2014)。著作:《落地轉譯:臺灣外文研究的百年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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