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庭／情色互助會──導讀《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

第一次遇到《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是在我去日本出差開研討會的時候，白天和教授學者與社福單位一起參訪各種充滿人文關懷的單位，這些社福單位的特質都是樂於分享，大家各自貢獻自己擁有的技能，成就了一個不需要很多金錢也可以好好互助共存的幸福世界。晚上我想好好放鬆，走進書店閒晃。在架上看見專屬情趣用品店的螢光粉紅色瑟瑟書刊。我挑了一些雜誌與書，《裏モノJAPAN》、《セクシー女優ちゃんギリギリモザイク》（作者峰奈由果╱性感女優的馬賽克）、《リアル風俗嬢日記》（作者おまΩこ〔Ω子〕），光在書店翻閱就覺得相當驚訝。我不懂日文，只好把書放回架上。接下來幾天的研討會我都在想著這幾本書，我好想知道內容，就像渣男難以忘懷某任溫柔前女友一樣。

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 1+2(限制級)

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 3(限制級)

隔日，某位在日本生活的越南人分享他們如何互助時，我突然像被雷打到一樣，「對啊！我就組個色情雜誌互助會就好了啊！」當天研討會結束我立刻奔向書店，把我有興趣的色情雜誌都買了，回台後在網路上發布一個線上讀書會的表單，徵求看得懂日文的人幫我看這些情色議題書刊，另外，也徵求有興趣知道內容但也日文苦手的人填報名表並付200元報名費，把所有報名費歸給看得懂日文的導讀大大。這是我第一次組「色情雜誌互助會」，一共有十個朋友報名，都是女生朋友，由一位在台大讀書的日本人、非常喜歡棒球啦啦隊女孩的研究生弟弟替我們介紹。

讀書會那天，研究生弟弟不只翻譯書籍內容而已，他覺得大家用翻譯軟體就可以看懂了。他補充了書上沒有的日本各地區風俗店文化、性產業知識，真不愧是台大。而我的女生朋友們也毫不藏私，很放心地分享她們各自媲美風俗店等級的專業技巧，例如用盛香珍果凍含在嘴巴裡面然後這樣那樣、用大量的乳液塗在腳上這樣那樣等等，我突然再次確定，我當初有讀社工真是太好了，每個人分享自己有的，這世界就會很豐富。

我覺得《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讀者非常幸運，不用很麻煩搞個讀書會就可以看到翻譯好的內容，但我還是推薦大家都要去交一些瑟瑟好朋友，他們的存在會讓你知道世界很大、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喜歡瑟瑟的朋友身上都有一股巨大的能量，他們在談論瑟瑟的事情時，臉上迸發的光彩都讓我覺得靈魂也被無線充電了。

我會感受到這點是因為最近周末開始在情趣用品店打工，來逛店的客人通常生活都很有餘裕。當他們好奇產品怎麼用，我會跟他們交流產品用法，有些客人時間多就會跟我閒聊，在這裡只有爽跟不爽，沒有身分階級貧富差距。我們都是信仰快樂的子民、身體遊樂園的遊客，分享哪個遊樂設施可以最快通往上帝。

▌對比台灣的AV產業

但我在性感受到的快樂，也讓我很矛盾。因為性產業是一個有很多剝削的環境，如果你在網路上面查為什麼女性會進入性產業，大部分的社會學家會告訴你是因為貧窮、需要錢所以踏入。但成為女優的人，很少會說自己是沒有選擇、因為貧困而來的。這些女優背後各自有各自的原因，例如有人想要賺取更多金錢去上身心靈課程、有人需要養男友，有人則是因為憂鬱症而無法適應一般職場。她們因為大筆的負債與現實困難，須要想方設法地賺更多錢。

一開始先從大尺度模特兒開始，到 Onlyfans，接著被 AV 經紀人發掘進入台灣AV產業。這條路是不歸路，當妳可以用一天的拍片賺到５至６萬元的新人入行片酬（如果有巨乳或其他稱號就可以往上加），妳就很難再回到便利商店做時薪176元的工讀生。AV 消費者的注意力非常短暫，沒有男人會忠誠的花錢只看妳的身體一輩子。以日本女優為例，這行的壽命平均大概只有半年，非常受歡迎的頂尖女優才可能有十年的人氣，而沒有足夠知名度的 AV 女優，就會像大選隔天的競選旗幟一樣，在市場上失去價值。AV 男優就更慘了，一個場景的價格只有６千到８千元，一部片的片酬大約是女優的十分之一。如果是不露臉或沒戲分的汁男，甚至連錢都沒有，或意思意思領個紅包。

女性會進入性產業有許多原因，本書作者峰奈由果是在貧窮狀態下被經紀人發掘，開始AV女優生涯。（圖／《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內頁）

許多 AV 女優很有才華，例如以《資優》入選第167回芥川賞的鈴木涼美（曾與上野千鶴子合著《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複書簡》）、本書作者峰奈由果的作品在日本熱賣，她的《三十小女人》還被翻拍成日劇。但才華能夠變現、被市場接受需要足夠的能力與運氣，就算成功轉行，不管過了幾十年、做了多少事，「前AV女優」這個名稱仍然會緊緊跟著妳，沒有任何好處。

資優【芥川賞入圍，前AV女優作家鈴木涼美驚世之作】

三十小女人

日劇《三十小女人》

比起日本這個從1980年代就開始發展的 AV 大國，台灣 AV 產業還在很初期的位置。台灣的 AV 正確來說應該算是廣告片，背後出資的是博弈、手遊公司，攝影棚各處與女優的身上都會有贊助廠商LOGO置入，男女優會在劇情內用尷尬的口條朗讀公司要他們唸的台詞。觀眾的留言大多是討論女優的胸部真假、叫聲是否很假、和日本比起來如何的差。而日本 AV 女優會從小尺度到尺度越來越大，延長出道壽命與增加作品賣點，例如從嘴巴、從後庭，不同程度的解禁來增加片酬。但在台灣，有許多女優一出道就是無碼中出的大尺度，在每天出新片、觀眾喜新厭舊（而且早被日本占去一大塊版圖）的市場中，用自己的身體殺出一條血路。

台灣的 AV 女優還有另外一個特色，她們有很多的紋身。有的演員會用遮瑕產品遮蓋刺青，有的乾脆不遮，大大方方變成一種特色。對片商來說，這些 AV 女優就像衛生紙一樣，不好用或市場沒反應就換下一個。而 AV 女優們也知道公司不在意她們的演技，想來賺個快錢就走，曾經發行過 AV 對她們在性產業中的其他位置會有幫助，所以演技與口條都是難以要求的身外之物了。

有些 AV 導演為了招募更多的女性成為女優，會說他們如何重視這些女孩，會替她們發行新曲、給更多表演機會，營造出 AV 女優也可以成為明星的夢想，但事實上，只要和情色沾上邊，都非常容易被社群平台封鎖，被黃標的影片就沒有收益，更不用說沒有表演技能如何進入高度競爭的台灣演藝圈成為明星。比較多的女優還是靠線上線下的粉絲見面會、代言情趣用品來賺取額外收入。在女優個人品牌與知名度建立以前，靠平台分潤賺取片酬。她們面臨著分潤可能被降低、和不喜歡的人第一次見面就要拍性交影片、一個月工作27天以上的忙碌節奏，高收入的表象下，難以和親友訴說的壓力，導致身心症、強制住院、自殘、藥酒癮，甚至在酒店養小白臉、靠著愛情支撐活下去的動力，這實在很難說是個健康的工作環境。

雖然把 AV 產業講得很慘，但和其他更剝削的性產業比起來，還是有些好處的。AV 女優在片場合作的對象有做性病篩檢，簽約後也可確保有高度機率會拿到錢，工作場所安全性也比較高。如果在酒店或一般做Ｓ（全套）的工作場合，女性沒辦法確定客人身體健康狀況，遇到性暴力、不付錢甚至會偷錢的客人也所在多有。而在 AV 產業中會交手的男優大概就那幾個，雖然經紀公司都會要求不可以私底下交往，但還是會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些情愫，經紀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女優只要敬業完成表演，不要臨時曠工搞消失，還是會被經紀人好好照顧，對缺乏社會支持系統的女性來說，進入 AV 產業讓她們有了容身之處。

▌作者誠實描繪親身經歷

我對於作者峰奈由果的敬佩，不僅來自於她的藝術才華和創作能力，更來自於她的勇氣。她以風趣幽默的方式，用筆帶我們走進她的生活，誠實地描繪了她的經歷，揭露那些觀眾看不見的現象：

• 女優是如何因為貧窮和需要金錢而踏入這個行業？
• 人肉是如何被計價的？
• AV 女優有怎樣的階級？
• 如何在完全不舒服的情況下，敬業演出觀眾要的模樣？

峰奈由果以風趣幽默的方式，誠實描繪業界現象。（圖／《我當AV女優的那些年》內頁）

而她的短篇小故事也勾動起我的生命經驗。她的粉絲見面會中，來了一個身心障礙者。旁邊長相醜陋又散發異味的宅男們，沒有人要讓位給那位身心障礙者，還模仿嘲笑他。峰奈由果請現場工作人員協助找椅子給他，結果輪到那位身心障礙者簽名時，竟對著峰奈由果說，「妳好醜！妳父母知道妳在做這種工作嗎？」峰奈由果聽到時內心想著，就算是社會上的弱勢，看到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更會去欺負對方，因為他們很少有機會遇見比自己弱小的人，所以這種時候特別開心，為此還特地來見她。所以她討厭成為弱者，而是成為堅強的人。

峰奈由果的筆讓性產業裡的女性面貌不是數字，不是研究報告中的冷冰冰數據，而是書中每個活生生、血肉之軀的個體，她們有自己的痛苦、希望、夢想和權利。

這個社會需要提供更多對女性福祉的保障、對性產業觀念的變革，讓這些處在邊緣的女性有更多的選擇和可能。她們就是我們的一部分，她們的故事就是我們社會的鏡子。每一次的理解，每一次的援手，都可能讓社會上每個人找到更好的生活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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