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4日,臺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志婚姻合法化的國家。這是多麼巨大的一個里程碑,不只是同性戀者獲益,就連非同性戀者也可以沉浸在某種開放多元、與第一世界國家觀念同步的先進氛圍裡。從統計數據來看,實際登記結婚的同志數量並不多,然而同志婚姻合法化的深層意義是,讓非主流性傾向從此正式成為檯面上的話題之一,和其他檯面上的話題放在一起。說得更白話一點:同性戀不再是得要躲在檯面下遮遮掩掩的事情了。從人權、自由、平等、性別等各種角度或層面來看——大概只有特定宗教信仰及保守主義者例外——這都是好事。
但是——我並沒有要否定這是一件好事,但是——我仍然經常想起那些,不得不躲在檯面下的時光。
如今,不管是在社群網路或街上或酒吧,看著比自己年輕五歲十歲以上的那些同志們,偶爾會興起兩種感慨。一種是:能在這個年紀做自己真好,那是我永遠遺失的時光。另一種是:要安穩地活到像自己現在或者更大的歲數,並且還能保有絕大部分完好的內在,多麼不容易。在眼前這種光鮮活潑的景象背後,有多少沒能幸福的王子與王子們?他們去了哪裡呢?
這兩種感慨其實是同件事情的一體兩面。是要站在現狀回望,才有辦法意識到過去不得不遮掩的壓抑、那些只能躲在暗櫃裡、無法面對與談論,造就了多少難以察覺的扭曲歪斜,以及,因為缺乏足堪效法的典範與明確的秩序,也讓人不免懷抱遺憾或者犯錯,傷害或者被傷害。
閱讀《想成為一次元》的過程,經常非常激動,忍不住做許多筆記與眉批;因為這本書的許多情節與描寫,在在讓我想起同婚合法之前的過去,也讓我想起自己的過去,甚至有種「我的故事被人寫走」之感——這是敬佩到不禁有點嫉妒了。或許還有部分是因為我和小說作者朴相映同年出生,共享書中提及的那些、成長過程中重要的大眾文化符號,諸如《哈利波特》、《NANA》、《重慶森林》、《春光乍洩》……等,故而更添共鳴,也誘發了懷舊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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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簡單概括,《想成為一次元》最主要的軸線,是在壓抑的社會環境底下,一位青春期少男一邊尋找自我性傾向認同,一邊經歷類似「異男忘」(?)的愛情故事。如果只是這樣,在今天看來已經不稀奇,尤其臺灣本就有旺盛的同志文學,當中更有不少經典在同志圈外也享有重要地位;然而在這樣的前提底下,《想成為一次元》依舊有好幾個我認為值得一提的可觀之處。
首先是對於不同群體與性別的涵納。常見的同志文學雖然不會特別標註,但往往是單純的「男」同志或「女」同志故事,或其他性傾向族群的故事;即便聚集在「同志」大分類底下,彼此卻少有交融。《想成為一次元》則不同,雖然主角主線是男同志的愛情,書中卻也有女同志的愛情、異性戀的愛情,且彼此相互影響,確實呈現出了多元。
其次是不縮限於性別或性傾向議題,而把整個故事放在更大的經濟時局、社會結構底下。書中的時空正值亞洲金融風暴之後,南韓受到的影響尤深,在故事裡處處可見。此外,書裡寫到的中學教育場景,一方面是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而催生的功利心態,另一方面是教師把學生的成績當業績,卻絲毫不在意孩子仍未臻健全的心靈,也對校園罷凌處理得不甚積極;這種可能至今在臺灣都還會見到的赤裸場景,也讓人心有戚戚焉。
最重要的是,《想成為一次元》的核心,反倒是同志文學裡相對少見的主題:負疚。畢竟,同志作為社會非主流族群,表現在文學裡,更常見的是壓抑逃避、孤獨寂寞、不被理解、愛之不得、與傳統婚家結構的衝突等等,是偏典型的受害者形象;但是正如前面提到的,遮掩總會造成扭曲,會激起人性黑暗的部分,弱勢者可能一不小心也成為加害者——或者,有時光是站得遠遠地旁觀,裝作與己無關,也足夠讓人有罪惡感了。這本小說勇敢地觸及此敏感境域,亦處理得深刻動人。
當然,此前也不無處理負疚的同志題材作品,比如詹姆斯・鮑德溫《喬凡尼的房間》,或是近期的電影《親密》等;《想成為一次元》沒比這些作品遜色,也貼近東亞、貼近六七年級生的成長情境。於現今這個同志已經可以攤在陽光底下談論的年代,這部小說更進一步地將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也翻找了出來,重新補足了那些沒能幸福的王子與王子們的故事。
作者簡介
1988年生,台北人。台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台灣文學研究所,赴日本東北大學、東京大學交換。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參與編輯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
相關著作:《名為我之物》、《華麗島軼聞:鍵》、《致親愛的孤獨者(電影原著劇本改編小說)》、《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不服來戰:憤青作家百年筆戰實錄》、《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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