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街可奈的漫畫《雖然痛苦到想死,卻無法辭職的理由》自述每月加班九十到一百小時已麻木,每晚趕末班電車,想到若跳軌就不用再上班,一時如蒙大赦,不知不覺差點跨出月台。倖存一命回過神來,向徘徊深淵邊緣的讀者喊話:「公司裡有沒有人常因為身體不適請假?您也可以請假。請特休假是您的權利,痛苦的時候休息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自從出社會,每晚加班到深夜,爸媽擔心。可是她前輩、同事加的班更多,人家還是做得輕輕鬆鬆。媽媽回答:「那交給他們去做,你先回家不就行了?他們可以輕鬆完成工作,可是你不行吧?讓做得到的人去做,效率不是比較好嗎?」她聞言震驚,竟然有人這麼想。從小媽媽就教她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所以她根本沒想到,身心健康會比顧慮他人優先。
臺灣企業普遍過勞,許多主管都面臨部屬輪流請假。有時身體各種症狀,有時逼自己上班、逼不動了就請假,反正加班積的假用不完。主管得創傷知情,小心呵護身負多重壓力因子的員工,分配工作像把砝碼在人際間推來推去維繫平衡。就怕哪天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又得重開104徵才。
榮獲芥川賞,高瀨隼子的小說《願能嚐到美味料理》就是主管的終極噩夢。雷包白蓮花,甜美可人,弱不禁風,小鳥胃,神經質。做人貼心,但工作常出錯,也常偏頭痛請假,只要連續加班兩天就會請假一天。因為被客戶欺負餘悸猶存,到現在還是很怕大嗓門的男人,所以她犯錯時,男上司就讓別人代她向大嗓門客戶賠罪。看來她就像進化過的汐街可奈,差點過勞死,復活以後避免把自己逼得太緊,寧可聽媽媽的話,把工作推給別人。
新人小辣椒,代替汐街可奈做她分內工作的能幹同事。被前輩白蓮花帶著上手後,才察覺白蓮花有多廢。每次白蓮花請假,小辣椒被迫代班消化工作,氣大家都寵壞白蓮花,酒聊邀前輩暖男一起出陰招欺負白蓮花。更想橫刀奪愛,把暖男從白蓮花手中搶過來。
暖男是自我犧牲的工作狂,以三餐泡麵解決為理想,賤命一條,加班死不足惜,相信工作擺在那總要有人去做。反而是白蓮花於私和他交往,去他家做菜給他吃、陪他上床,於公每天做蛋糕慰勞全體同事,他盛情難卻,不想吃蛋糕也要裝合群硬塞,還得搏命演出「好吃好吃」的誇張吃相,這才把他逼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咬餵他的那隻手。
是小辣椒用私刑實現公平正義,還是白蓮花感化暖男珍惜自己?情節峰迴路轉,揭開各人真面目。兩大女角的表和裡,後半段完全交換。小說刀法之快,令人瞠目結舌,拍案叫絕。
寫白蓮花和小辣椒,是寫暖男內心拉鋸的兩個我。
表面上,他像白蓮花一樣沒有界線任上司宰割,任勞任怨也能安穩過一輩子。畢竟他要求不多,連吃一桌女友做的家常菜,都嫌做菜浪費工時,抗拒普通人的基本人權,要偷吃泡麵才覺飽。我看他就算辭掉黑心企業,也會再找一家黑心企業。
實際上,他像小辣椒一樣看不得別人把他想做不敢做的事做出來。他想讀文學系,卻選了經濟系。看別人讀文學系就不爽,看別人文學系畢業去做無關的工作,只把文學當興趣,他氣憤文學怎能只當興趣,用愛好評斷一切會錯失了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可能他覺得讀文學就活該為文學失業挨餓。他為混口飯吃毅然放棄了文學,結果別人竟然文學與溫飽兼得,那他經濟系熬四年是在熬心酸的嗎。氣氣氣。
原來他才是痛苦到想死的汐街可奈,自己卻毫不知情。雖被小辣椒的反抗驚醒,卻又隨小辣椒遠逝而沉睡。
舊時代男上司堅持「飯要大家一起吃才香」,心意可感。但那《下町火箭》部屬會被上司熱情感動、自我犧牲情義相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原地留下一群狐獴部屬,整天伸長脖子察言觀色,隨時準備逃生。部門聚餐,小鳥胃白蓮花會為了配合分店長吃飯的速度,豬排飯吃太急,導致拉肚子。暖男相信別人做的蛋糕,就算不想吃,也不可以說不要。新時代虛不受補,沒有信任基礎,好意就是綁架,聚餐就是烙賽,關心就是挑剔。這些部屬其實都不要上司的好意,因為上司逼大家一起吃飯時只顧自己吃得香,看不見白蓮花、暖男假笑下的委屈。
小辣椒頭痛也可以請假,但她認為請假就是沒用、給人添麻煩,所以不會爭取請假,反而把頭痛歸咎於白蓮花別請假就沒事,一心鬥垮白蓮花。站在上司的角度看,這些都是模範員工:完全用上司的角度來思考,太認真、太自律、太好用了,不待吩咐就自動獻上五星級服務的情緒勞動。問題都出在太好用,所以即使是上司不該准假卻准,小辣椒也會找白蓮花尋仇,犯不到上司頭上。
原來這不是主管的噩夢,反而是獨裁者的天堂。《願能嚐到美味料理》冷靜不著痕跡描繪了如此悲哀蒙昧的天堂,證明我們為怕被貶出天堂,可以把自己鞭到遠遠超過主管漫不經心的隨口要求。滿足是不夠的,要超過才安心。
這是個瘋人院,但所有人都是自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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