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 Netflix 的韓國異端邪教紀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引起熱議,那些教主和信徒之間的關係實在太匪夷所思,人在信仰的洗腦下,竟可以抛棄常理和價值觀,做出各種不可思議的行為。除了獵奇的窺探,這影集吸引人的另一個理由,正在於這些看似無法理解的言行,其實離我們並不遠,每個人多少都聽聞或接觸過這類洗腦組織,還能說出幾個和劇中一樣光怪陸離的故事。
既陌生卻又充滿既視感,說明了這些洗腦組織(特別是以宗教之名)的運作特色和普遍存在的事實,也因為人性脆弱,讓洗腦成為古今中外歷久不衰的現象。人一旦身陷無法跨越的關卡,在迷惘和焦慮下,內心就會出現讓有心人得以操弄的破口,加上洗腦者刻意營造的「孤立」環境,很容易把人變成唯領袖是從的盲信者。
歷史學者莫妮卡.布萊克(Monica Black)的《歐洲鬼地方:戰後德國靈異治療的狂潮,如何揭露科學理性所回應不了的創傷?》是一本討論戰後德國歷史的學術研究,但細細讀來,更像是以納粹戰敗後的德國、這個物質和精神一片荒蕪的世界當作實驗場,展現出人心皆有的脆弱和瘋狂。書中描述戰後德國興起的靈異治療狂熱,人們相信靈能者可以(透過宗教信仰或鬼怪巫術的手法)治癒身體的大小病痛,而當時被報紙稱為「戰後最知名德國人」的奇蹟治療者——布魯諾.葛洛寧(Bruno Gröning),便是貫穿全書的主角。
布魯諾.葛洛寧(Bruno Gröning, 1906-1959)號稱有神奇療癒力量,被人們稱作「神醫」、「奇蹟治療者」,甚至「彌賽亞」。(圖片來源/wiki)
1949年,謎樣的陌生男子葛洛寧突然出現在西發利亞的小鎮赫福德(Hertford),他讓一位無法自行站立的男孩擁有下床行走的力量,緩慢地嘗試走動。消息一傳開馬上引起騷動,德國各地成千上萬的人湧入小鎮,希望獲得救治,連媒體報導都稱此為「赫福德的奇蹟」,葛洛寧一夕之間成為救世主般的存在。
葛洛寧和當時許多德國男子一樣曾加入納粹黨,上過戰場並遭俘虜。他的人生經驗平凡,沒有任何異於常人之處,就是個普通人。起初他沒有什麼宗教的宣道或訴求,治療手法也只是凝視病患,就能治癒疾病(但並非總是有效,那名男孩幾個禮拜後又回去臥床了)。隨著暴紅,葛洛寧也開始講述起正邪對立的宗教式觀點,並強調自己信仰天主。
他的言行呼應了德國民間對巫術和民俗醫療的崇拜,將疾病視為「一種前兆、一種徵象」,巫醫或民俗治療者在進行醫治時,往往會從精神和道德層面切入,利用「誦咒」等驅魔儀式除去病痛。這類神祕主義的治療方式在二十世紀前半的德國民間十分流行,治療者往往具有「道德的二元性」,也就是他們既能治療病人,也能給予人詛咒。這種既是天使又是惡魔的雙重可能,成為人們擁護或攻擊葛洛寧的理由。
葛洛寧的行醫成為全國現象後,馬上迎來政府關注,指控他違反《民俗治療法》,媒體上也出現針對他私生活的不利報導。但政府禁令或負面報導都澆不熄民間對他的狂熱,甚至官民之間還數度發生衝突。在爭議中,葛洛寧一度消聲匿跡,之後再度回歸,並且在「有力」和「有心」的支持者協助下,以「組織」的方式提供治療,重塑媒體形象,找到法律無法管轄的灰色地帶。他開始藉由舉辦信仰講座、提倡靈魂自救、批判現代醫學受制於藥商,重新包裝自己的「信仰醫療事業」。作者形容,葛洛寧從一個製造奇蹟的「彌賽亞」變成「替代醫學(alternative medicine)的聖人」。雖然葛洛寧始終身陷爭議和官司,但直到他1959年去世前都不曾被定罪,並持續擁有廣大的支持者。這位強調疾病起於善惡的奇蹟治療者,最後死因為胃癌,享年52歲。
葛洛寧或許是最搶眼的例子,但絕非孤例。二戰後,神祕主義氛圍壟罩著戰敗後的土地和人心,1949年德國各地都出現世界末日預言,也不時有指控他人為巫的獵巫案件,人們不只告上法庭,指控鄰人是「女巫」,激烈者甚至會動用私刑,這宛如回到中世紀的現象,一直延續到1960年代。
中世紀的獵巫審判。(圖片來源 / wiki)
這和刻板印象截然不同,德國人一向給人理性的形象,且二次世界大戰以原子彈告終,象徵原子時代來臨,可視作科學發展的極致(人類已擁有摧毀自身文明的技術);與此同時,為何人們的心靈卻投向神祕主義的一方,相信各種怪力亂神的未知力量呢?如何看待兩者的落差、並提出具說服力的解釋,正是《歐洲鬼地方》的精彩之處。
作者解釋,這樣的集體迷信,出自於集體的恐慌和罪惡感。戰爭末期和盟軍佔領德國期間生活上的殘酷,以及納粹犯下的罪行,已經超越一般人身心所能面對的極限,二次大戰對德國人來說是一場沒有意義的可笑犠牲,不具理念和使命,只剩邪惡和苦難。比如,有士兵在戰後向精神科醫生抱怨,「我的犠牲與損失換來了什麼?什麼都沒有。」
但是,德國人這種自我懷疑和罪惡感,在戰後的德國社會始終未曾被公開討論,普遍壓抑的沉默之下,巨大的恥辱和傷痛,糾結著無數德國人的身心。《歐洲鬼地方》紀錄了大量向葛洛寧求醫的患者,他們的病痛當然是真實的,但病痛的遠因,或病痛所連結的情感和意義,幾乎都能追溯至戰爭造成的直接或間接影響。
葛洛寧的崛起,不只因為人們需要生理的醫治,更是因為心理上需要出口,他們渴望被聆聽,尋求一個類似善惡對立的童話解釋來面對眼前的生活。另一方面,如當時法庭派出的精神學家觀察到的:葛洛寧的行事風格和煽動手法,幾乎就是希特勒和納粹的翻版。換句話說,葛洛寧成了這些曾被納粹洗腦、操弄的德國人在心靈上的替代品。獵巫的行徑亦是如此,反映著納粹時期人們不再彼此信任的後遺症。
戰後德國這些不可思議的靈異現象,是戰爭留下的創傷症候群,是戰敗後的心靈廢墟需要新的依賴和填補,而這是科學或理性無法滿足的空洞,於是人民將自己再次獻給另一位洗腦者。作者說,「有時,我們必須傾聽鬼魂的聲音。」她藉由對靈學流行的觀察,回應了戰後德國人心靈世界的歷史課題。
我們也許不會面對那麼龐大的扭曲,卻有著同樣脆弱的心,當遇上度不過的關卡,加上無法訴說的壓抑,你我都可能會是相信「神醫」、把自己交給洗腦者的「信徒」。《歐洲鬼地方》不只是一本歷史書,更是對洗腦和操弄的一記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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