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在蔦屋書店翻到了安西水丸的漫畫集,越翻越覺得相見恨晚,天啊,原來漫畫可以這樣畫!原來世界上有這種「像詩的漫畫」!天啊,如果《青之時代》與《東京輓歌》沒有出中譯版,孤陋寡聞的我永遠都不知道安西水丸會畫這樣的漫畫。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腦洞開了又開,原來啊原來啊,詩意是這樣畫出來的!
「像詩的漫畫」到底是如何的呢?以我的業餘說法就是「文不對圖」,文字總像是故事主角的內心獨白、喃喃自語,像是兩本都有收錄的、寫他早逝爸爸的〈火車〉,開場為「是櫻花牌蠟筆嗎?還是全壘打牌粉蠟筆呢?我忘了。/是柯林牌鉛筆嗎?還是帆船牌鉛筆呢?我忘了。」這些文字落在一個風吹草原的草場,小小的主角、小農舍、水泵、前方有個裸女(也就是《青之時代》封面展開圖)。
寫早逝爸爸的〈火車〉,開場文字落在一個風吹草原的草場。圖 / 《青之時代》安西水丸/大塊文化
AO NO JIDAI © 1980, 2021 Anzai Mizumaru Jimusho / Crevis Inc., Tokyo.
像作夢一樣的開場,那些場景、靜物,總有一種無法馬上和文字有關連的感覺,但是也沒有違和;當然如果通篇都是如此會很費解,不過,總在一翻頁後可以看到「正常」的漫畫,讀者也就可以順利進入故事了。
而《青之時代》結尾處,又來一筆詩意,像〈魚之家〉寫他阿姨的故事,這段阿姨喜歡唱的一首民謠出現了三次,「我是真室川的梅花,你是這小鎮的鶯鳥。等不及花開,穿過花苞而來。」最後一次配了一個大雪落下的場景,主角仰頭望向天空。
〈魚之家〉裡,民謠歌詞「等不及花開,穿過花苞而來」出現三次都搭配不同場景。圖 / 《青之時代》安西水丸/大塊文化
AO NO JIDAI © 1980, 2021 Anzai Mizumaru Jimusho / Crevis Inc., Tokyo.
「重複」句子可以變得如此詩意、美到令人倒吸一口氣。他不是一模一樣的重複,而是在那重複之中,多了或少了幾句,或是場景完全不同,像收錄在《東京輓歌》的〈清志〉開場是:(頁92)
徹底入冬了。
每天都吹拂著冰冷的西風。
昨天,我在小鎮外面見到了行腳的賣藥大叔。
今天我拿出手套。
鼠灰色的毛線手套。
寒冷不會令我感到難熬,
就只有手凍僵我受不了。
〈清志〉中,安西水丸藉由圖文不符與重複句子,創造出詩意。
圖/《東京輓歌》Ⓒ Masumi Watanabe, 1989, Chikumashobo Ltd., Tokyo
這樣一句、斷一句的變成好幾個場景(畫格),把說話速度變慢了、變強了。
接著,在故事中間變成一張跨頁,並在這段「徹底……凍僵我受不了」前後加上了:(頁96)
清志同學,近來可好?
我很好。
(中間的文字同上,「徹底……凍僵我受不了」)
你給我的兩隻兔子,
白色和芝麻色的,
都死翹翹了。
用這樣的方式講出死亡,讓人感到一種拖延、說不出口的詩意用法。在看似毫不相關的描繪外在「徹底的冬天」,接到「兔子都死了」,當然,那是把外在的冷和心裡的冷連在一起。加上兩次配的圖都是「文不對圖」,更有一種感性的氛圍。
〈清志〉中,這段「徹底……凍僵我受不了」兩次配的圖都「文不對圖」,更有一種感性的氛圍。
圖/《東京輓歌》Ⓒ Masumi Watanabe, 1989, Chikumashobo Ltd., Tokyo
而安西水丸,是有意識的想要表現這種特質的:
- 我想畫感覺像詩的漫畫啊。
- 漫畫可以插入宛如詩的視覺元素,感覺跟我很合。
- 出現無意義的風景時,詩意的氣氛便會產生,感覺彷彿要將讀者牽引到其他方向去。
- 描繪跟內容無關的詩情場面,進一步推進故事。我是用這樣的感覺在畫的。
- 我真正想傳達的心情,反而是在那些彷彿無意義的跨頁中顯現出來,而不是透過故事的開展。
——收錄於《青之時代》書末的訪談
我最喜歡理解詩的方式是「未完成感」,沒有講完,就沒講死,也就留下了餘韻給讀者。這看法來自《櫻桃的滋味:阿巴斯談電影》(Lessons with Kiarostami),伊朗導演阿巴斯說,「詩歌的精髓是一定程度的不可理解。一首詩,按其本性,就是未完成及不確定的,它邀請我們去完成它、去填充空白、去把點連成線。」
這樣的漫畫,總是令人好奇是怎麽開始的?總要先有個欣賞他的平台,當時安西水丸在平凡社擔任美術,同社編輯、作家嵐山光三郎邀他在《GARO》畫漫畫,第一篇是改編嵐山光三郎的小說。從起頭開始連著三年,每個月他都交出一篇16頁的漫畫。想想,一個沒畫過(劇情式)漫畫的人,可以有發表的機會,當然得有些時代的天時之合,安西水丸自己也說,「當初《GARO》會允許我這樣畫,但如果換作其他雜誌,我認為是絕不可能的。」
我有一本中國作家莫言還沒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的書《夢境與雜種》(洪範書店),他誠懇地寫了篇前言交代每篇小說的由來,關於同書名的這篇〈夢境與雜種〉,他說:「過去寫作時,總還是有個提綱,這部作品則完全是在不知寫什麽的情況下開筆的。」我一讀到這篇就被深深吸住,和他其他作品不一樣,雖然它並不是常被提到的代表作;而在安西水丸畫畫這邊,我看到一個類似的說法,安西水丸說:「總覺得先打稿,線反而會死掉。」
莫言繼續說:「好的文章應該有夢的境界。文學發展至今,純粹寫實的東西還有什麼意思?」當時是1992年,而安西水丸的漫畫比莫言更早,是1970年代。而時至我讀大學時,那些落伍的教授還在教學生純粹寫實,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作者簡介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馬惹尼》、《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最新作品為《多年後我憶起台北》。
2020 年獲OPENBOOK 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 年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鍾肇政文學獎散文正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優選、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2年獲台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三度入選臺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現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同事有貓三隻:阿美、來福、巧巧,每天最愛和阿美鬼混;也是動物收容所小小志工。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作家金句:「愛,就是去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其他生命。」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