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裡，我曾有過一個印象，某位家族長輩講起他跟著旅行團初訪紐約的收獲，他聽著耳機導覽一路來到帝國大廈觀景台上，耳機裡是捲舌音濃濃的電子女聲，正巧說到一句話：「新移民來到美國，實現他們的美國夢。」美、國、夢，三字間略略停頓，親戚長輩的轉述之聲，像是他也心懷美國夢。那樣的夢無邊也無敵，很長一段時間，影響了華人的書寫、影視與文學，從林語堂、張愛玲到於梨華，從《李小龍》、《喜福會》、《囍宴》再到《北京遇上西雅圖》，甚至是《瘋狂亞洲富豪》反身看向美國的不相融性，全都與那隱隱綽綽的國度有關。
以美國為名的濾鏡，留下的寫真太多，這本由華裔記者陳德平（Te-Ping Chen）為了適切整理出自己常年駐派中國的觀察、感受，而完成的虛構短篇小說集《強國》，則像是一部由自己雙重身世出發才能進入的雙層巴士（或者雙層漢堡？）。關於美國，《強國》的〈美麗的國度〉藉由一位離開中國老家、在美國工作生活與戀愛的主角如此說道：「我跟艾瑞克說『美國』中文的字面意思是『美麗的國家』。我跟他坦承，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曾幻想過這裡是一片色彩柔和的花園之地。在電視節目上看到那麼多從事平凡工作——老師或工匠——的美國人，居然都住在偌大的房子裡，草坪像是綠色的護城河一般，讓我相當震驚。」——如果說美國夢是人們對一個理想國家的想像，那麼世界又是怎麼想像中國呢？——有些國度，總比電影與奇幻小說更魔幻，即使是瑪格麗特．愛特伍的《使女的故事》（1985），或者喬治．歐威爾的《1984》（1949）、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1932）裡無數近乎荒誕的國家規章、社會制度（比如說不出的「自由」一詞、比如子宮屬於國家），其實都遠不及真實歷史的十分之一。永遠不夠具象的美國夢、永遠超過想像的中國事，構築了陳德平的《強國》，如她所說，只有小說的形式才能處理她在中國的見聞。
強國
《強國》的寫法是雙面繡，明暗各有故事，比如〈熱線女孩〉、〈露露〉等看似男女關係與家庭問題的篇章，都藏有關於鎮壓、集中營、自焚等等關鍵字一閃而過，它們都只是小說的支線，真正不可直視與吃驚處往往建構於人們的對話裡頭，思想與念頭才是所有事件的源頭。〈熱線女孩〉的主角，一個離開暴力前男友，來到大城市擔任「市民滿意服務專線」客服的女孩，她無感的穿越生活中一切不尋常事，比如看見同屬公家單位的交通車輛，她只是客觀陳述：「這是政府單位的車，但上頭沒有標示。大家都知道這種車專門對付反動的人們，從外省市來的人，誰想要抗議惹麻煩都會被抓上車。幾種微妙特徵，這台車一應俱全，車牌失蹤、坐在後座監督著前座的大個頭、還有鐵柵欄。」工作觀，也是愛情觀與價值觀，於是她面對前男友的惡行，只選擇自我寬慰：「就算被打，也不是很嚴重的，沒有看醫生的必要，很多女生被打得更慘。」大環境的日常，何嘗不是一種感情的 PUA？人們依然只會打給市民服務專線來抱怨不重要的小事，以換得幾十塊的紅包派發，或者如主角一般更關心手機推播的美容資訊：「注意！想要早上起來有精神？五件你睡前該做的事。」
「自由」是一門好生意，它不只多義，更是一個真正自由的詞彙，可以用在自我實踐的小自由，也能是階級正義的大自由。可惜有些失去，比如感受力、比如自由的強度，都是由小處滲漏成大窪。〈眾數之地〉中，有挪用公款炒股的公務員，一如在〈飛行器〉裡的背景設定，普通村民想入黨，非得要有錢、有貢獻；可惜小人物在現代小說中，負責扮演的不是悲劇人物就是丑角，當代的中國文學作品裡，小人物隨處可見，悲劇才是通俗劇本。《強國》遵守著某種有趣的關鍵字守則，許多震驚世界的事件，都被隱去日期，糊成了大概，就像〈眾數之地〉中的插曲，主角因資金短缺向父母商借，不知怎地聊起他那退休的安靜父親，原來父親曾經參與過「那場學生抗爭」（老師在課堂上淺談輒止的事件），在廚房做飯的母親忽然回憶：「那是不同的年代啊，人們都還有理想，現在可不是這樣。」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小說不再提起，比起遠方的理想，今天的發財夢更重要。所以，自由當然是一門生意。
《強國》是一部強寫實與強虛構同時存在的小說，許多時候它們並不分別獨立，更存在於同一件事件之中。〈新的果實〉與〈古北口精神〉是十則短篇中相對魔幻、打亂了確切時間線的作品，前者講述一種新的果實「奇果」，如何改變了整個國家的人民。奇果出現的那一年，就成為了燦星般的國家代表符號，「據說奇果能讓最優秀的學生更伶俐、讓最頑劣的學生懂得在乎別人的需要。我們這個小區的人吃了之後，覺得陽光的燦爛不同凡響，樹葉印出的光影耀眼如寶玉。連看守前門平素脾氣乖戾的保安，都開始掛起微笑，對著來來往往的住戶點頭示意。」奇果之美好，為社會注入力量，人們甚至寫歌讚頌，直到奇果帶來了新的感受——懺悔的情緒。當老開國功臣在電視聯播前說了對不起，轉播被暫停，奇果全面下架。有些情緒總被歡迎，那時會有人告訴你，在這裡可以自由的享受快樂；然而有些情緒卻不被允許，後悔與承認失敗，竟然才是最奢侈的自由。
壓卷之作〈古北口精神〉，打造了一場不知原因也不需要原因的車站事故，古北口站的列車莫名沒有進站，民眾卻被留在站內，幾小時、幾天、幾週、幾月過去，外面的世界如常，他們卻只能留在物資不斷被補充的車站裡。等待、組織、團結，以及再教育彼此以上幾點，不需要原因，服從或許就是「古北口精神」。這則短篇幾乎是小說中最不意圖指向明確事件的一篇（當然你依然可以代入「鄭州地鐵溺亡事件」、「鄭州隧道巴士事件」等等），但正是這些無所指的對白，以寓言的力量讓讀者開始聯想。關於出事列車與車站路線的背景，小說如此寫道：「這列車可真人讓人驚艷，才剛剛上路兩年，擁有尖端科技的配備。車門轉開始就像一張高歌的嘴巴，同時發出歡快的鐘鳴聲，在20秒後分毫不差地關上車門。已經有26條路線完工了，還有其他10條正在興建中，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蓋地鐵蓋得那麼快。」或者，為了堅持整個國家都在關注的「古北口精神」，對意圖逃亡者的無視、限制，正如對話所說：「我們本來都可以逃出去，只要你們多點人來幫忙就好了。」、「沒錯，但就算成功了，我們又能怎樣？」
出去了又能怎樣？
其實這裡比外面好！
能走了，有人卻高喊著可能不安全。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但整個王國的人都不能說，除此之外，他們都富足與快樂，大致上，也很自由。《強國》是一種中國夢，夢本來就沒有限制。這本書除了名列2021年歐巴馬推薦書單，我尤其喜歡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珍妮佛．伊根為它寫下的短語：「它蘊含了一個與二十一世紀美國息息相關的問題：什麼是自由？」自由的回答，無數名人都曾提供，而《強國》裡也有它的區域限定答題，不需要打開 VPN，你就可以讀懂：「眼皮底下的事，閉上了眼，一樣看不見，人們還覺得下班了，自由真好。」
自由精神，自由幻夢。
強國 (電子書)
作者簡介
1987年生，台灣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
無信仰但願意信仰文字。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 目前就讀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班。 曾獲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文化部年度藝術新秀、國藝會創作補助等獎項。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 2017年出版《寫你》， 2020年出版第三號作品《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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