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地方燒出火花────
當代的美洲文學,怎麼發聲?
怎麼更新人類的表達?
詩人的弟弟把自己從照片裡挖空。(圖/GHOST OF 內頁照片)
深夜。奧利弗走出房間,不發出一點聲響,摘下牆上的每一張全家合照。拿出 X-Acto 牌刀子,從照片上挖掉3歲的自己,挖掉5歲的自己,挖掉9歲的自己……。他很小心。小心地挖掉自己而不傷及身旁的姊姊和媽媽。當他完美地取消了每一個自己,他把照片掛回牆上。不發出一點聲響,走回房間,繼續他無盡的失眠。
兩年後,奧利弗自殺了。家中的肖像合照還在牆上,那些空洞一如他對死亡的預告。照片裡的家人都老了,在沒有他的家中拖著皮囊走過來走過去,不發出一點聲響,繞過他的死,打造更大的空白。
奧利弗的姊姊走出沉默,凝視那些帶有裂口的照片。她在弟弟空白的身體上,寫下文字。超出弟弟右肩的單字,切除多餘的字母,移到下一行,從左肩開展破碎的詞句生命。黑字像是姊姊為弟弟重造的肉身,也像弟弟的體內浮現出來的心聲。
姊姊的第一本詩集,圍繞著弟弟挖出的空缺。
書名 GHOST OF 突顯了幽靈,而不知道是誰的幽靈?幽靈直白現身了,而不具名、難以逼視的「誰」,還無法被清楚指認出來。OF 的後面,接續的究竟是什麼?弟弟、家、難民、越南、美國、生命、死亡、愛,還是,我的幽靈?
Diana Khoi Nguyen第一本詩集《 的幽靈》(GHOST OF),圍繞著弟弟挖出的空缺。(攝影/吳俞萱)
這也許是最逼真的命名行動──指向空缺的手,無法指向空缺之外的其他物事。當幽靈被目光與心意錨定,那麼,幽靈之外的物事就還在流動和蔓延,邊界模糊。那未盡的、待看清和指認的空白,於是成為真正的幽靈,語言文字還無法捉住它,或它們。
書名的雙重幽靈,因而留下懸念,以空缺的形式餵養我們的飢餓:空白所包容的無盡可能性,意味了無盡的不確定性,這懸宕太令人痛苦。
對於懸宕的難耐和破解的意欲,逼出了我們體內的幽靈:渴望把未知佔據起來,成為一個佔據的人。面對弟弟的自殺身亡,詩人 Diana Khoi Nguyen 以一整本詩集《 的幽靈》來逼近的,不僅是弟弟挖出的空缺,就連她自己,也成了空缺的一部分,未知的一部分。
Diana 以五組名為〈三聯畫 Triptych〉的文件詩,貫穿整本詩集。〈三聯畫〉的第一區塊,是弟弟挖空自己的一張家庭照片;第二區塊是詩人以文字填補弟弟從照片上挖掉的空白形體,翻轉負空間;第三區塊是詩人在照片的物質性框架之中,填滿詩句,留下弟弟挖掉的空白,再次凸顯那份強烈而生硬的缺席──那是詩人無能以藝術逼近和覆蓋的所在。
〈三聯畫〉的第一區塊,是弟弟挖空自己的一張家庭照片。(圖/GHOST OF 內頁 攝影/吳俞萱)
〈三聯畫〉第二區塊是詩人以文字填補弟弟從照片上挖掉的空白形體,翻轉負空間。(GHOST OF 內頁,攝影/吳俞萱)
Diana 在接受丹佛「BookBar」的訪談時表示:「這是一種新的形式,規定了我可以使用多少單詞和字符,這是另一種真正自由的創作形式。我不必考慮換行,而且我也無法完成我的句子,因為它們會突然結束。我很喜歡這種限制。一旦我開始在照片的框架內寫作,它就會釋放出所有我無法有意識地向自己承認或大聲說出來的情緒。我第一次哭了。」
複寫弟弟的人形時,Diana 以第三人稱「他」來展示她對弟弟的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態的理解,例如:「想一想他是怎麼打球而不提出一個問題,想一想怎麼」、「當孤獨的蜜蜂在空房子的牆壁裡面掙扎飛翔時,他牢記著他在腦海中數算的秒數」、「在他死前的所有時間裡,他都危險地接近生活,他的身體是暖的,他的心是涼的;保暖有什麼訣竅;他不再感覺到手腕上的手錶他不再感覺到手腕他不再」……
刻意用詩句撐起空白的時候,Diana 以第一人稱「我」對弟弟「你」說話,呈現你的死如何擊垮了我:「我今晚在餵飽我們兩個之後睡著了很難想到你冷很難想到你很難想到你很難想到」、「你說,今天我們可以少一點,我們可以少一點,我們可以我們可以嗎我們可以互相攻擊嗎我們可以互相生氣嗎我們可以打開門嗎我們可以切開彼此嗎我們可以把門切開嗎我們可以剪開彼此嗎我們可以把它剪掉嗎,把它剪掉」、「有些東西讓我驚嚇,房間裡的聲音我以為是空的——你跳過去了嗎?你跳回來了嗎?過去,然後回來你跳了嗎你跳回來了嗎你」……
這兩種敘事的筆法,乍看都在重複詞句的過程抽換詞面和微調文法,運用連綿錯綜的長句製造出迴環的起伏律動和跌宕節奏,但是,填充人形的長句,意圖往往是斬斷弟弟的存在感,越接近詞句的終點,越接近弟弟的死。這裡的文法展現了精確而節制的算計,語言形式和語意內容是相互疊合的。圍繞於空白之外的長句,則是突顯詩人的混亂、崩潰和自我折磨,以反覆的句型來瓦解語意的發展,意圖表現孤獨而糾結的自我圍困狀態,向前挺進的語言形式和原地繞圈的語意內容是相互矛盾的。
閱讀和聆聽 Diana 親自朗讀〈三聯畫〉,聲音塑造了形狀,形狀也塑造了聲音──弟弟在她不間斷的聲音中一點一點重新長出肉身。而第三區塊的聲音透過「將連而直截斷裂、將續而模糊開展」的單詞節奏感,烘托那空白的強烈暴力。她不是在寫詩,而是藉由佔據空缺、成為空缺、守護空缺的書寫過程,貼近弟弟的存在。
無論從聽覺或視覺上來看,Diana 為了圍繞空洞,她的詩歌被切碎了。精確地說,只有碎片才能靠近空洞的邊。這成了 Diana 逼近空缺的書寫條件:緊貼空洞的,無法不是碎片。越完整的詞句,離空洞越遠。若要貼近弟弟的存在,不得不捨棄自我表達的完整性。弟弟的缺席,造成了詩人在生存和書寫上的具體斷裂。
那團空白,滲進了 Diana 嘗試逼近而終將落空的命名的挫折,弟弟不是只有取消他自己,他也取消了他和姊姊之間的關係,於是,當詩人以「我對弟弟你說話」的敘事模式推進語意,詩人也就繼承了弟弟的空白。若要繼續述說和對話,就不得不承受這突兀的斷裂,然後繼續,然後斷裂然後繼續──
以一種收容斷裂的方式繼續生命,Diana 無意覆蓋弟弟的聲音和經歷,而是把弟弟的缺席當作她接近弟弟的起點,就像她說的:「我認為結束沉默的唯一方法是與沉默的人進行對話。」支離破碎的對話形式,保留了家的完整原貌。支離破碎不是 Diana 貼近弟弟的方式,而是再現弟弟和她跟所有家人之間的關係語彙。在出現和消失之間、在聲音和寂靜之間,Diana 放進了她對弟弟的激進同理,也留下必然的空缺來尊重「成為弟弟」的不可能。
書名 GHOST OF 後面可以接續的詞,因而可以是關係、思考、哀悼、空白、書寫……。一如這本詩集的序詩〈智利和其他地方的一隻鳥〉中提到的那一朵花,幽靈般的存在,那是 Diana 對弟弟的賦形和命名,是她回憶和書寫弟弟的行為本身,也是她對像她一樣的倖存者所做的撫慰──
沒有一種生態安全的哀悼方式。
一些植物有油桃
即使在花瓣脫落後也會繼續分泌花粉。
就像一朵花只在看不見的地方生長
它身體的整個世界在塵埃中無聲顫抖。序詩〈智利和其他地方的一隻鳥〉。(攝影/吳俞萱)
作者簡介
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紐約 Jane St. Art Center 駐村藝術家、挪威 Leveld Kunstnartun 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2022年夏天從花蓮的阿美族部落移居美國,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持續追探情感的深淵、日常與神話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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