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葉集》號稱是日本的詩經，其實創作年代晚過千年，相當於盛唐之前。《萬葉集》是從口傳文學到筆撰文學的珍貴讀本，內容以情詩為大宗，其次還有旅行、季節、懷別、思親等等，也不乏遊戲之作。作者有皇家貴族，也有文士、官兵、僧侶、遊民等市井小民，充滿各階層與不同地域的生活氣息，甚至還有一卷是方言文學。篇幅多為短歌，即使「長歌」也並不真的太長，所以不屬詩經那麼一詠三歎的歌謠體，反而往往像一聲嘆息、一個回眸。短歌的音節是5-7-5-7-7，不像後世發展出來的俳句只有5-7-5，通常止於寫境，讓讀者自行揣摩情感，短歌多出兩句添加了詠歎的空間，但也一歎即收，留下餘韻給讀者玩味。
《萬葉集》的中譯，之前流傳的是民國文人錢稻孫的譯文，錢曾用楚辭體裁試譯但丁《神曲》，是中文世界創舉。他的《萬葉集》選譯於一九五〇、六〇年代，兼用五言、七言的古體和口語體，往往一詩多譯，後來集結出八百餘首。時隔一甲子，陳黎、張芬齡以現代語感新譯，不但應該，而且必要。
這本新譯打破原本略顯雜亂的二十卷順序，按照時代與詩人重新分輯，清爽明快。一路讀下來，最大的印象，就是女性詩人不少，這就有別於無論是詩經或唐詩。《萬葉集》眾多男女互贈的情歌，情意率真，坦蕩風趣，有綿長的相思，也有俏皮的挑逗。譯序特別提到「《萬葉集》的詩歌語言充滿了強烈的官能性，是透過對身體感官（視覺、聽覺、味覺、觸覺……）的具體描繪──而非抽象、泛泛的方式──呈現心理的反應。」讀到這些詩時，我忽然想起与謝野晶子，這位現代女詩人大膽的情欲書寫，簡直與《萬葉集》一脈相承。加上寫《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寫《枕草子》的清少納言，日本的女性作家真是傲視古今啊！陳黎、張芬齡十年前譯出了与謝野晶子的短歌代表作《亂髮》，現在繼續推出《萬葉集》，也可以見出在翻譯上一路攻頂的斑斑心跡。
萬葉集（錢稻孫譯本）
萬葉集：369首日本國民心靈的不朽和歌（陳黎、張芬齡譯本）
亂髮：短歌300首
那麼就拿讀与謝野晶子的心情，來讀《萬葉集》吧！這位七世紀的石川郎女的短歌：
候我於山中，
露沾君衣袖──
啊，願化作那
滴滴露水
濕濡君身……
這首露水詩含蓄幽微，那種吞吞吐吐的韻致，是用古體詩翻譯，完全無法傳達的。若覺得「把你身體弄濕」太過情欲幻想，應該不是你想太多XD。
再來讀讀男性詩人山部赤人的相思：
啊，願像須磨海女
採藻燒鹽時所穿
之衣，親密
貼你身，
無一日將君忘
相思本來就有各種想像，最常見的是想要成為對方貼身之物，朝夕相伴；其極致就是葉青〈你的身體〉，想成為對方的身體。然而山部赤人想像勞動的女性，卻別有特色：那種衣服與肌膚劇烈的摩擦，會不會太情熱了啊？先生。
不要以為《萬葉集》只是一本詩集，裡頭也藏了好多故事。比如朝臣中臣宅守娶了後宮下級女官，被視為犯禁，發配到荒遠的越前國。夫妻兩人彼此贈答六十三首詩，浩浩蕩蕩。看看妻子狹野茅上娘子的詩，多麼激憤濃烈：
但得
天火降，
將君將行的
漫漫長路捲起來
疊起來，一燒而盡！
我看她其實是想把貶黜丈夫的無聊君主給一把火燒燬，但是當然沒法這麼寫，只好燒掉丈夫要離去的路。
《萬葉集》的編纂據稱完成於詩人大伴家持之手。大伴是情場聖手，跟眾多女性往還贈歌，有位笠女郎寫給他二十四首戀歌，他只回了頗為冷淡的兩首，卻把人家的詩盡收集中（這算蒐集癖嗎？）看看這位可憐的笠女郎：
春山顏色
隱約朦朧一如
鴨羽的顏色──
恰似你的態度
讓我分不清
就算美得像鴨羽，態度的曖昧還是讓人生氣。女郎的思念得不到回覆，形銷骨毀，竟作了這樣的夢：
我夢見
一把劍抵著
我的身體──是何
預兆？是要與你
相逢了嗎？
愛與絕望、性與死，在這首詩／這個夢中，合為一體，真是令人不忍。反觀另一位紀女郎，年紀較大伴家持更長，得到大伴猛烈追求。紀女郎的情詩，就充滿了戲謔和挑逗：
合歡樹──白晝
開花，入夜
合歡眠──不要只讓
君上我一人玩賞，
小子啊你也來同歡
除了情歌，另一位曾任遣唐使者的山上憶良，則擅長寫出民間疾苦，他的長歌讓我想起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風雜／雨降夜，／雨雜／雪降夜，／無術／禦此寒，／取粗鹽／嚼之，／吸飲／糟湯酒，／喉咳／鼻水流，／撫撚我／稀疏鬚，／聊發二三／豪語：「除我／其誰能？」／言畢即寒顫，／連忙蓋／麻被，／僅有的幾件／無袖布衣／全套上，／夜寒竟依然！／敢問比我／更貧者──／父母／受饑寒，／妻兒同聲／哭泣求乞，／當於此之時／汝當如何／渡此世？
以上僅錄第一段，後來詩末還寫到，里長持鞭來催索稅錢，真是慘到不忍卒睹。山上憶良編選的《類聚歌林》是《萬葉集》最早的底本。這樣的詩，為《萬葉集》拓展出另一個可敬的向度。
《萬葉集》成書於假名出現前，因而全書係以漢字拼寫而成。這本選集貼心地附有日文原詩和羅馬拼音，又有註釋和小傳，可以了解更多詩作背景，以及原始的音韻。即使不通日文如我，也可以藉著其中漢字的奇妙使用、和羅馬拼音的輔助，領略原詩的妙趣。雖然選譯篇幅不到全書十分之一，但就像從《全唐詩》選出三百篇，可以入門，可以品香，可以當一日一首的枕邊書，讀個一年，也夠盡興了！
萬葉集：369首日本國民心靈的不朽和歌 (電子書)
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出版有詩集《跳浪》、《樂天島》、《暴民之歌》等八種、散文《阿瓜日記──八〇年代文青記事》、評論《新世紀台灣劇場》及小說、劇本等，及主編《衛生紙+》詩刊。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南特影展最佳導演獎、芝加哥影展國際影評人獎。擔任臺北詩歌節及人權藝術生活節之策展人，並主持黑眼睛文化及黑眼睛跨劇團。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