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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漢/愛與記憶的碎片形式──讀金翠《搖籃曲(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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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1.

在閱讀《搖籃曲(Ru)》、且認識金翠(1968-)這位作家之前,或許可以先簡略知曉越南難民船的歷史脈絡。

若越戰(1955-1975)的死傷與殘忍,已有不同的虛構與非虛構文學、電影與紀錄片。那麼,在越戰結束後的難民船與難民營的歷史,則相對被遺忘。當美軍撤出,北越的軍隊攻進了西貢(後來的胡志明市)後,許多人的苦難才真正開始。這些事情,鮮少被記憶,也鮮少被訴說。包括台灣曾有收容越南難民船歷史,也幾乎成為我們歷史記憶的空白[1]。越南人的苦難,依舊是沉默而無面孔的。

搖籃曲

搖籃曲

如同金翠以非常平實,卻十足尖銳地說:「小時候,我以為戰爭與和平是兩個反義詞。然而,越南烽火遍野時,我卻在和平之中安穩度日;直到越南收起武器,我才開始見識戰爭。」換句話說,或許越戰的確呈現某種地獄的樣貌(譬如乍見潘氏金福被拍下的那張照片,你很難不去面對戰爭的殘酷),但對許多人來說,越戰的終結,才是他們噩夢的開始。

1972年,美聯社攝影記者黃公崴在越戰拍下被燒夷彈炸傷的潘氏金福(左二裸身小女孩),當時他緊急將金福送醫,這張照片後來獲得普立茲獎。(圖/wiki


我們要問的是,在美國軍隊離開越戰的泥沼後,那些不願意被共產黨統治的人,到底去哪了?根據聯合國的統計,1975年過後,那些花了大筆錢財,塞進了各種條件苛刻的漁船、商船的難民,大約有四十萬人。以所有身家換取逃出生天、成功出海的機會,已經是經歷過九死一生。有時還必須分散風險,將一家人拆散在不同的船,增加生存的機會。但等著他們的,是各種苦難:擱淺、颱風、船隻失去動力、無水無糧,還有更令人絕望的海盜打劫。

遇上了願意接濟的船隻,到了願意接濟的國家後呢?是衛生與生活條件都極為苛刻的難民營,遙遙無期的移民審查。若有幸被接納,則又是一段漫長且延續到下一代的移民困境:語言不通、文化差異,在異地生活,該學習多少,又該捨棄多少過去?

2.

金翠自身,以及本書的敘事者「我-阮安婷(Nguyễn An Tịnh)」其實是相對幸運的版本。她在書寫中也不避諱讓我們意識到這點。相對於阮越清意欲以投身於身心撕裂的歷史重力場,並以書寫去扛下整段殖民與世界體系的盤根錯節來處理越南的問題,金翠似乎無意代言其他的難民。因為同一場災難(但,又豈能化約成「一場」災難?),是無數種難民的命運。金翠所致力的,是在個人的記憶、情感中進行微小的修補。看似微不足道,但如實指出細弱的光明與人性的溫暖,並非是粉飾太平或刻意遺忘那些造成不公義的前因後果。而是,巨大的災難後的倖存者,仍然需要一種自癒的方式,才能抵禦另一種死亡:沉默中的遺忘。試著寫出來,已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價值。


阮越清作品

同情者

同情者

流亡者

流亡者

一切未曾逝去:越南與戰爭記憶(普立茲獎得主阮越清又一鉅作)

一切未曾逝去:越南與戰爭記憶(普立茲獎得主阮越清又一鉅作)

阮越清的小說,看似氣勢磅礴且建基於強大的理論,但背後有對於書寫與理論的自我懷疑;金翠的作品看似輕盈,偶見躊躇,碎裂且無序。她對於殖民、越戰與共產黨的批判是相當謹慎的。但對於書寫一事展現的力量卻有無疑的信念。因為相信書寫,所以無需刻意填補,她的小說像是隨筆(essais)的形式,是個「誕生於對於生活的象徵的象徵性地凝視」(阿多諾語)。

是以,在她的書寫當中所呈現的記憶,指向了一個事實:記憶的片段化,並非是完整客觀事實當中剩餘的部分,也不僅僅代表不完整或是殘缺。而是,碎片本身的形狀,與其呈現的樣貌,已經包含了故事的可能性。有時那種不完整,反而才是真實的記憶樣貌。記憶成為片段,正代表這份記憶的獨一無二。比較起集體記憶的大框架,個人記憶的片段要保持形狀,有時必須私密,因而抒情。

因此,我們可以注意到,在她的敘事版本中,船上漂流與難民營的記憶相對較少,對於到了加拿大之後的難民如何融入社會,甚至在成年之後回到故鄉,反倒花上更多的筆墨。

但這代表金翠記得的比較少(我們可以理解以孩童的視角,較有印象的會是進入學齡,學習新的語言文化的時候),或較不看重這段記憶嗎?實際上,金翠選取的意象強烈,甚至強烈到足以作為此書的中心。在閱畢之後,勢必深刻打入讀者心中。

金翠的書寫當中,重要度不能以段落與篇幅長短斷定,而是意象的強度

譬如海上的記憶:「有個小女孩在船舷踩空一角,被大海吞沒,她的事在惡臭彌漫的船艙內部傳開,像麻醉氣體一樣蔓延開來,甚至像是笑氣,它將唯一一盞燈泡化作北極星,把浸滿機油的餅乾變成奶油酥餅。油的味道,瀰漫在喉中、在舌頭上、在腦袋裡,伴隨我身旁的那位母親唱著的搖籃曲的節奏,哄我們入睡。

或是難民營的髒臭糞坑中,她深刻記得:「有一次我太快挪開腳,一隻拖鞋掉進兩片木板之間。它陷進這池糊狀物之中,但沒有沉下去。它漂浮著,像一艘漂流的船。

將浮在糞堆上的拖鞋比擬作難民船,但不進一步解釋,是金翠的文學美感所在。

越南裔加拿大作家金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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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搖籃曲》由片段構成,看似亂序,實則緩慢推進,像是浪潮的進退,終究會把事物帶走。敘事的斷裂感建基在片段,而時序的暈眩感則是大量的插敘所造成。意思是,整體看來,在書的一半,大略還是可以看出一種典型的難民敘事(逃出、難民船、難民營、被新國家接納)。插敘的運用,讓我們知曉:對於敘事者與所有的難民來說,這些「過去」並不會真正的「過去」。敘述回憶時不斷有「後來的事」與「現在的時間」插入,然而這實則暗示我們另一件事:反之亦然,當這些難民成功逃出去之後,在異地落地生根後,他們的「其後」,與大家所見到的現在的生活,一種猶如那個「不得不擁有的」美國夢的樣板背後,回憶也以各種片段的方式,插進在每個日後的時光裡。

人都是帶著過去的,有時未必是包袱或是收納箱的形式,而是插入肉裡的碎片形式,不動則已,一動就牽動全身,痛入心肺。金翠的書寫,某方面來說也是清創的過程,讓碎片成為碎片,細細的從身上取出。就像她以明先生為例展示的書寫的救贖所在:「拯救他的,不是藍天,而是寫作。(...)如果沒有寫作,他不會聽見積雪融化、新葉萌芽、雲朵漫遊的聲音。

最後我們要知道的,寫,並不是單純的事,尤其以難民而言,以法語寫作,本身是經過多漫長曲折且永遠有裂縫的過程。金翠的書寫,如她而言,也是一種翻譯,移民肩負著書寫自身的故事讓西方知曉的任務。就像她在書中解釋的,越南語的「愛」本身就分好幾種,喜歡的、戀情的、非戀情的、心醉神迷的、輕率的、感激的,「所以,愛沒辦法就只是愛,沒辦法不用頭去愛。

於是我們明白,看似偏重私密情感的金翠給出的《搖籃曲》,是如此深思過後的,愛與記憶的形式。或許無法撫平傷痛,至少能夠將破片取出,治癒一些傷口,讓故事繼續前行。

_____________________
[1] 如果對於相關的歷史有興趣,可參考黃雋慧的《不漏洞拉》,以及紀錄片導演劉吉雄的「澎湖難民營三部曲」計畫。


搖籃曲 (電子書)

搖籃曲 (電子書)

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 (電子書)

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 (電子書)



作者簡介

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文哲學導讀書《夜讀巴塔耶》,Essai集《在最好的情況下》等。最新作品為短篇小說集《醉舟》

OKAPI專訪:抹去痕跡的痕跡,也是時間的證據──專訪朱嘉漢《裡面的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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