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馬六甲蘇丹馬末沙求娶金山公主,派遣漢都亞與敦馬末上金山求親。
根據《馬來紀年》,求親使團在山中遇一老婦,稱其代表公主,開出條件,要蘇丹建兩道銜接金山與馬六甲的金橋與銀橋、收集七桶蚊子的心臟、七桶小蟲的心臟、七瓶處女的眼淚、七瓶嫩檳榔水,最後還要準備一碗蘇丹愛子拉惹阿末的鮮血。蘇丹馬末沙無法答應最後一條,親事告吹。這個傳說口耳相傳,在馬來西亞家喻戶曉,兩次拍成電影,英雄漢都亞與金山公主甚至還交織出感情,所謂傳說,就是不斷再創作,生生不息。
馬來土地有許多傳說具備這種史詩潛質,這裡從來不缺傳奇人物與故事。
英國人類學家沃爾特.威廉.斯基特(Walter William Skeat)采風馬來世界,寫出《馬來巫術》(Malay Magic)一書,詳細紀錄熱帶雨林國度的神祕習俗,記載各種幽靈鬼怪妖神的傳說,是後世寫作者、獵奇者參考之聖經。各種鬼怪中,龐蒂雅娜最為人樂道,在馬來電影中甚至形成獨特的驚悚傳統。小說家張貴興在代表作《野豬渡河》裡有一章〈龐蒂雅娜〉,將馬來女妖放置在二戰雨林之中,那潮濕令人窒息的逃殺、反抗、絕望、殘酷的隱喻系統裡,寫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境界。
《馬來巫術》(Malay Magic)
電影《龐蒂雅娜的復仇》。
在《野豬渡河》之後,張貴興交出《鱷眼晨曦》,初以為小說家殺完野豬不過癮,這次要對鱷魚大開殺戒,儘管小說中甘蜜河的鱷魚一度遭到屠戮,但《鱷眼晨曦》一洗《野豬渡河》無以復加的慘烈氣息,給人以漫天星辰的遼遠寬暢,甘蜜河沒有淪為血河,砂拉越始終如晨星靜好。
《鱷眼晨曦》從英女王王冠上的鑽石「砂拉越之星」說起,從鑽石談到宇宙大爆炸萬物緣起,從星塵隕石講到馬來短劍「克力士」的工藝與傳奇,從一個嬰兒誕生、一把油紙傘的完成到一個煙斗的製作⋯⋯張貴興的文字不斷在原子微觀與太空宏觀之間跳躍,「性愛和宇宙一樣無垠和神祕,像哈伯望遠鏡下不停擴張的宇宙」,身體感官與太空無垠也可以是兩面之一體。
這本書彷彿是張貴興告別雨林隱喻系統的檄文——讀完《鱷眼晨曦》確實有「《野豬渡河》原來只是牛刀小試」的感覺。小說家在後記裡預告還有作品在後頭,他是還有多少量子能量要噴發?敬畏之餘,更多是期待。
《鱷眼晨曦》採第三人稱上帝視角,敘事者游刃有餘地穿梭時空,百科全書式解釋一個個歷史物件,描繪一個個科學事件,講述一個個不可思議的野史傳說,敘事者頻繁在劇情中注入誇張精準的數字細節:女王登基大典一條史上最長57公尺30公分地毯、方蕪的11萬6361根頭髮、72卡拉紅鑽、三姐與樊素心之間默契的第5排第16號戲票⋯⋯工業準度彷彿神話,甚至比金山公主開出的要求要難以達成,《鱷眼晨曦》遂成史詩,能夠繼續開展出新的敘事,甚至再創造如書中關於猴子鎮長愛情故事與沙貝琴長眠公主的傳說,在小說中以如同平行宇宙的形式重現,為田金樹的戀情提供歐亨利式轉折。
如果說《紅樓夢》開篇女媧煉石補天留下一塊頑石促成不朽悲劇愛情,那麼《鱷眼晨曦》就是從女王王冠摘下「砂拉越之星」鑽石回歸外太空補琴,完成超時空戀愛。
在《鱷眼晨曦》文字宇宙的物換星移之間,我們見證神祕紅髮美少女與男主角田金樹跨越光年的愛情,馬華文學常見的後殖民批判、共產黨革命歷史反思,在小說中只是遠山淡影,小說家借浩瀚宇宙度脫地球引力的沉重感,提供讀者另一種砂拉越想像:無遠弗屆自由的想像——此前張貴興透露新小說會有科幻元素,拿到小說一直讀到最後我才恍然。
從童謠〈小星星〉歌詞「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到披頭四迷幻般反覆歌唱「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小說家童心未泯從天上摘下一顆星星化為「砂拉越之星」巨鑽,交到始祖人類/外星生命露西的手上。
張貴興離開砂拉越前都住在森林附近,偶爾捧著吉他在林野中彈琴歌唱,不知道他當年可曾與三五好友聚會林野,彈唱這首〈鑽石天空下的露西〉?
二十年前張貴興在《猴杯》中安排雉獨自進入雨林尋找失蹤的妹妹,彷彿也走入雉個人與華人移民史的陰暗面;二十年後《鱷眼晨曦》中,田金樹一行七人以「獨立勢力」之姿進入砂共與馬來西亞國民軍、英國人、伊班兵團糾纏的砂拉越雨林,找回「沙拉越之星」振興家業。七個年輕人的洋溢嬉皮氣息加上他們與一眾仙女般女子的愛情調劑,讓雨林故事不再孤單。小說家這次把孤獨和灰暗交給了毀譽參半的馬歇爾少校,以及急功近利的砂共第七支隊隊長揚波。
男人為各自理想鬥爭,沒有善惡對錯;女性儘管投入戰場經歷生死疲勞也始終聖潔,黑暗的婆羅洲在小說中迎接破曉,方蕪、露西、樊素心、陸英瓊、俞芝蘭、王馥蓉、崔淡容、陶卿、苗幼香等女子,就是「鱷眼晨曦眨閃即將黎明的天穹」。
最後提個願望:小說敘事者在故事進入年輕人的冒險旅程之後,出現了好多次「對話框」的形容,人物的頭頂彷彿冒出了泡泡對話框,根本就是漫畫!乍讀有點怪,卻又勾動我的中二魂,非常希望這本小說可以被改編成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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