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克林姆林宮的餐桌》作者、波蘭報導文學作家）
主持人：張惠菁（衛城出版總編輯）
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 • 攝影/陳佩芸
克林姆林宮的餐桌與廚師
二月四日下午在臺北國際書展的主題廣場，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受邀出席《克林姆林宮的餐桌》的新書發表會。在衛城出版社的總編張惠菁主持下，沙博爾夫斯基首度向臺灣讀者分享撰寫此書的精彩旅程，也探討從過往至今，食物如何與權力相互牽引，作為獨裁者掌管人民身體與意志的重要源頭。
衛城出版提供
然而，為什麼《克林姆林宮的餐桌》會以食物作為觀看國家權力中樞的視點？二〇一九年，沙博爾夫斯基出版《獨裁者的廚師》（Jak nakarmić dyktatora）一書，描寫五名不同國家的獨裁者，以及他們的廚師的故事。這本書深刻帶出食物與權力千絲萬縷的關係，包含在上位者如何透過飢餓操縱民心，獨裁者的私人飲食習性，又折射出哪些被隱蔽的政治寓意。食物與烹飪往往隱含比自身更多的隱喻，《克林姆林宮的餐桌》也不例外。這本書從飲食視角，追溯一百多年來俄羅斯經歷革命、戰爭、飢荒洗禮，從帝國政體轉換為共產主義國家的歷史，再到後共產的威權統治時期，同時也環視俄羅斯周邊國家，包含波蘭、烏克蘭、喬治亞、白俄羅斯等國的文化生活。讀者因而能從書中，看見末代帝俄沙皇、列寧、史達林、普丁等統治者的廚師、俄羅斯（也是世界上）第一名太空人加加林的食譜，還有在車諾比核災與阿富汗戰爭中負責烹飪的廚娘。這些駁雜豐富的故事，構成一場俄羅斯歷史的豪華盛宴。
張惠菁提及，之前她在閱讀《獨裁者的廚師》時，認為那已經是一部相當好看的作品。書中巧妙將獨裁者的生平與食物題材結合，穿插許多黑色幽默和地獄梗，令人回味再三。然而當她讀完《克林姆林宮的餐桌》後，卻認為這本書更上一層。由於《獨裁者的廚師》中出現的獨裁者，現在都已沒落亡故，讀者可能會認為那本書所講述的是一段過去的歷史。然而，《克林姆林宮的餐桌》卻是從過往寫到當代，細數百年來俄羅斯獨裁政權的更迭，由於「在每個歷史當下，每個人都是需要吃飯的」，《克林姆林宮的餐桌》可說是從廚房角度，將二十世紀的俄羅斯史重新講述一遍，精準捕捉此刻正發生的歷史。
張惠菁也分享她在閱讀《克林姆林宮的餐桌》時，印象最深刻的部分，是對煮飯給車諾比核災救難人員的廚師的描寫。這群在車諾比核災爆發時，被送去擔任廚師的人們，本身也會受到核污染的影響。他們為別人烹飪飯食、讓人得以活下去，但自己卻可能犧牲性命。張惠菁談到她在閱讀那段文字時，那天是個晴朗的白天，然而她一邊讀卻一邊打冷顫。沙博爾夫斯基的文字力量是那麼強，即便沒有太多花俏裝飾，卻能讓人打從心底對國家極權統治的恐怖感到戰慄。
廢墟中的人性
儘管《克林姆林宮的餐桌》寫盡在上位者任意宰割人民的殘虐，沙博爾夫斯基卻也以記者之眼，記錄在極端處境中存在的人性光亮。那樣的光源或許來自食物允諾的生機。在這本書中，沙博爾夫斯基寫下幾位平民百姓的廚師的故事。例如前述提到為車諾比核災救難人員烹飪的廚師，其中最年輕的廚娘只有十七歲。他談到，將這些廚師送去車諾比的人都知道他們終究會死，其中差異只是要等幾個月或幾年。然而這群廚師在極端糟糕的處境中，卻仍傾盡全力煮出好菜，只為了讓負責救災的人們，能在死前留下美好食物的回憶，這段被遺漏的歷史光影讓他深受感動。
而張惠菁也提起在阿富汗戰爭中，為一群俄羅斯前線士兵煮飯的廚師。例如在書中被稱為「妮娜媽媽」的廚娘，被委託到前線掌廚，因爲那些為國征戰的士兵不知道如何煮飯。她在軍中重現熟悉的家常菜、打造有如家一般溫馨愉快的環境，並將士兵視為自己的孩子般餵哺，因為「每一個她正在餵哺的年輕人，明天都可能不會回來」。妮娜媽媽與其他在戰火中堅守崗位的廚娘，同時反映出女性的強韌與帝國主義的無情。在極權體制下，每一個個體都如同被操縱的棋子，無法掌握自身命運。如果說沙博爾夫斯基的前一本書《獨裁者的廚師》，是透過吃的歷史探討獨裁者之惡；《克林姆林宮的餐桌》則是從食物視角，更全面探討極權體制之惡，進而打破帝國建構的神話與權威。
書寫《克林姆林宮的餐桌》的挑戰與插曲
沙博爾夫斯基耗時三年時間，最終交出《克林姆林宮的餐桌》這部亮眼的著作。在採訪與寫作過程，他除了要與來自不同國家、文化背景的廚師打交道（包含白俄羅斯、喬治亞、克里米亞、韃靼人等），也需面對新冷戰局勢下愈趨肅殺的政治環境。即便沙博爾夫斯基在著手進行訪問時，俄烏戰爭尚未開打，但波蘭與俄羅斯關係愈趨緊張的關係，也讓他在工作中遭受更多戒備與猜疑。像是他計畫訪問俄羅斯太空部門的廚師，由於該單位受到俄羅斯最高安全部門FSB（前身為蘇聯時期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簡稱為KGB）掌管，在採訪前他便得接受官方嚴密的訊問。在《克林姆林宮的餐桌》一書序言中，沙博爾夫斯基便曾提及，如果是在俄烏戰爭開打的今天，這本書根本不可能寫成。
儘管遭遇外在環境的挑戰，沙博爾夫斯基依然享受他的工作帶來的美好體驗。由於以烹飪與食物為作品主題，他在搜集寫作素材過程，能與來自多元背景的廚師進行交流、獲得國家元首專屬的機密食譜，並享用一道道豐盛精美的料理。在這本甫剛問世的新書中，讀者能看到其中收錄許多食譜。那些食譜是由在克林姆林宮擔任四十年主廚的維克特・別瓦那夫，特別公開給沙博爾夫斯基出版。能夠取得克林姆林宮的獨家食譜，本身需經歷一段建立信任的漫長過程。沙博爾夫斯基笑稱，在俄羅斯歷史上，伏特加是建立信任的重要媒介。為了取得許多珍貴的訪問素材，他很常要與受訪者大量飲酒換取信任，因此他衷心期盼臺灣讀者能喜歡這本以自身健康換取的新書，也期待透過書寫食物的歷史，傳達更多關於自由與抗爭的動人故事。
講座最終，聽眾紛紛踴躍發言。有聽眾詢問成為一名獨裁者的廚師，是否需要經過特定程序？獨裁者身邊是否有專屬的試菜員？對此，沙博爾夫斯基表示，獨裁者的共通點是永遠不信任人，因此要在獨裁者身邊工作，需要接受繁複的身世調查與訊問，而每一位獨裁者身邊也一定會配有試菜員，例如伊拉克前總統海珊的試菜員，就有十二名之多。有人提到中國作為臺灣旁邊的強鄰，也經常以兩國之間飲食文化的連結，否認臺灣文化的主體性。沙博爾夫斯基以俄羅斯與烏克蘭的例子作為回應。他提到，儘管古早以前烏克蘭的食物已在俄羅斯流傳，但俄羅斯卻一直否認任何跟烏克蘭有關的任何名稱。在俄烏戰爭期間，包含臺灣等多國便將過去為人熟知的「羅宋湯」（borscht）正名為「烏克蘭甜菜湯」，以表達對烏克蘭的支持。沙博爾夫斯基提到：「語言有很深刻的意義，當你賦予食物特定名稱，那表示你有權能煮自己的食物、煮自己的甜菜湯。這就是在食物歷史中，能看見細微而重要的變化。」
2023.2.4 國際書展簽書會現場 (衛城出版提供)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
獨裁者的廚師
跳舞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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