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以一對好友的絕裂，來呈現這世上看似不變的驟變。（圖／《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以一對好友的絕裂，來呈現這世上看似不變的驟變。「你昨天還很喜歡我。」「是嗎？」派瑞與康姆的問答間，除了映照著人類永遠的無謂爭亂，也映照了我們與過去的自己的無盡內亂與矛盾。這部片以多重視角、以寓言美學，讓人看到自己正將未來急切地往歷史推進，有如一沙一世界，其荒謬足以讓神駐足輕嘆。
跟所有人類有史以來的故事一樣，起先只是一小石頭的小事，墜入在一湖裡，掀起了一點漣漪，之後石頭到達湖底，看似平靜，卻徹底改變了某個人或是那段歷史，成為揮之不去的心魔。
很少人這樣拍人類本性——總是躲避主要的問題，沉迷於小事與細節裡。直到因另一小石墜入，才間接掀起了內在驚天的波濤與漩渦。
無論小至人生，或大至無法抹滅的歷史事件，都有如《伊尼舍林的女妖》中的女妖不時尾隨的黑袍身影，她總會回來的，有如亙古存在的嘆息。
戲中黑袍女巫總站在人類歷史的轉角處（斷代之處），讓大家對於電影中愛爾蘭「伊尼舍林」小島上的事情感到似曾相識，但精妙的是，它又像是在未來等著人類。
這部電影拍得很像寓言，將「很久以前」與現代揉合在一起，成為一水珠或是能顯影的水晶球，由戲中女巫枯乾的手為你顯像，讓你看到任何一國家，或一個人的心魔漸生的茫然與令人同情的惶然。
但有如你當初讀《伊索寓言》並不會感到害怕一般，戲中的派瑞也渾噩不覺，只覺得以為長此以往的「日常」為何對他變臉，包括他最親愛的朋友、他相依的姊妹，與那個上演小島眾生相的酒吧，轉眼間都與他認得的不同，是他走到人生十字路口了？還是周遭人開始變了？
戲中的派瑞渾噩不覺，只覺得以為長此以往的「日常」為何對他變臉？（圖／《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因這部電影是隱射愛爾蘭多年內戰（他們忽視了英國才是主要敵人），隱射難以分割的情感也好、隱射我們如今也處於電影中1920時代的分岔口也好，甚至有可能它更貼切於人的心魔。
表面上它如蓋上一層灰布樸實地訴說一對休戚與共的好友決裂了，其實灰布下的內裡充滿各色交織，如錦繡一般的人性光芒，看你要讀取哪一條支線都可，這電影以出色的配樂與美術實現了故事的魔幻感，灰布輕輕一掀，下面的紛呈就是觀者與自己的恐懼。
為何這部電影可以達到相當的藝術高度，除了配樂與美術的卓然外，它精妙之處在於安插著觀眾的尾隨，它還放了很多中性的視角。
如島上分岔的聖母像（以不同角度與其巨大背影呈現宿命性）、高挺馬匹在起霧窗外以上望下的凝視、驢子平視角的凝視、女妖在海岸邊的凝視，讓觀眾在這多方視角下，感受到時代巨流與小人物被沖刷的宿命性，配上女高音的吟唱，冷冽礁岩之美、在灰淺色島上熊熊燃燒之美，不只在哀嘆愛爾蘭這國家的悲劇，也有如神駐足一般哀嘆著人類永恆的作繭自縛。
而觀眾因為這樣的多元視角，也感到時代巨流湯湯的不可逆，有了滄海一粟之感，且呼應了現世的詭譎。我們究竟是旁觀的愚者多明尼克，還是自我欺瞞的派瑞，抑或是還想遠遁的姐姐，還是追求精神超越的康姆？無論是何者，他們都屬於那島上的一體多面，歲月的鏡像。
因為故事的源頭是出自一對摯友的決裂，更讓人感到荒謬且真實，一個昧於現實，無所作為的派瑞，一個是想拋開死亡恐懼，讓每一天都算數的康姆。兩者呈現一種對生命的思辨。而康姆不惜割斷手指表示與過去分割之心。無論囫圇度日的，還是想實踐生命的，都是面對時代的驟變的回應。
故事的源頭是出自一對摯友的決裂，更讓人感到荒謬且真實。（圖／《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他們同樣面對愛爾蘭在國際現實上是小國的處境，而他們的島更是邊緣的邊緣，沒人真心把「伊尼舍林島」當回事，如同沒有注意到（被忽視的受虐者）「多明尼克」的存在，這樣的渺小認知，雖發生在1923年，但也發生我們活著的現代，看似可以渾噩，但實則內在的靈魂則如康姆斷指來表達對真實生命的吶喊。
故事如剝洋蔥一般呈現人物的虛實認知，身不由己的派瑞與康姆都以飼養的動物為自身投射。於是你看到了小驢珍妮的純真與想入屋的孤獨，你也看到了康姆養的狗陪他跳舞卻實則警戒著腹地的被侵擾，倆人都如此依賴著自身寵物，如同這世上各種的無依者。
倆人都如此依賴著自身寵物，如同這世上各種的無依者。（圖／《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於是小驢珍妮最後的遭遇是一隱喻，精神上的自由一旦體會了可能是現實所謂的「悲劇」。而被忽略的男孩「多明尼克」則像那個島，言語無狀卻是喊出道德底線的天真者。自由與道德總是可拋棄的，卻造成心靈的荒蕪，讓「伊尼舍林島」成了人心的不毛地帶。
如果愛爾蘭如今看來無謂的內戰，是歷史上咳出的一口血痰，離現今的我們太遠，那麼「伊尼舍林」如何從一個放滿信仰標籤的島，卻成為內心女妖的俘虜，則是我們現在直面的世界現實。
派瑞因情誼決裂，被迫在眾生大夢中匆匆醒來，體驗家鄉變異境的爆裂。康姆則有如清醒在他人的夢裡，急於找尋人生真實。這部電影戳破我們信以為真的幻境，人類始終在自作聰明中睜眼盹著，無異於先祖所為。
我們的作為總跟歷史驚人的相似，在導演的寓言美學中，值得各路神仙一聲的長嘆。從電影中的交錯視角，感受到人類的無畏與無謂。其標竿直逼當年名片《絕美之城》，再次看到一沙一世界的魔法。
此片入圍了奧斯卡最佳影片，但實難想像它會得奧斯卡獎，但若因此能走進市場，讓觀眾在戲院感受到海上女妖惑人心智的魅力。以笑點來呈現虛無，這部片的確足以在影史上留下一抹重彩了。
《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由馬丁麥可唐納（執導過名片《意外》）執導，柯林法洛、布蘭登葛里森再度合作，故事描述在名為伊尼舍林的島上，住著音樂家康姆與鄰居派瑞，兩人原本是多年的好友，但突然之間，康姆單方面與派瑞斷交，理由是他不想再聽派瑞無聊的言談，但派瑞不明所以，他從無助到憤怒，甚至三番兩次與之攀談，直到康姆將威脅化為更激進的實際行動………。
《伊尼舍林的女妖》2022年在第79屆威尼斯影展首映，獲得媒體和影評家普遍正面的評價，爛番茄新鮮度達97%，第80屆金球獎上，本片共入圍8項提名，國家評論協會將該片列為2022年十大電影、最佳演員、最佳男配角、最佳劇本。柯林法洛因此片獲威尼斯影帝寶座、馬丁麥可唐納獲得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獎。此片並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導演等九項大獎。
作者簡介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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