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厚心得
若世界對我們不慈悲,我們何以能保守心中的溫柔?——導讀《遺愛基列》四部曲
木馬文化總編輯:陳瀅如 內容提供:木馬文化 / 2023-01-05 瀏覽次數(3012)
寥寥幾個主要角色,如何能夠占據一個創作者如此漫長的人生?
更別說故事的場景幾乎只在地圖上僻遠(實為虛構)的小鎮、兩棟家屋之間。
羅賓遜這四部曲,寫得緩慢,寫得安靜,字字句句都是一個作家對於問題的探索,是一個人對於這個宇宙可以或無能名之的事物,細密且耐心的觀察。
2021年,美國知名主持人歐普拉破例在讀書俱樂部一次推薦這四本小說,並於APPLE TV錄製四集節目,訪問羅賓遜。她問羅賓遜,這四本書寫得如此之慢,是不是因為創作期間刪除了很多草稿。羅賓遜答道,她幾乎沒有刪去的文句,因為她所寫下的,盡是思考許久、甚至是字句藉由「她」這個工具,顯現在這世上的成果。
對比作者的長征,我在四個月內陸續「附身」在艾姆斯牧師、鮑頓牧師、孤女萊拉、浪子傑克上,以各自的視角經歷人生,抑或彷如稜鏡映像,觀看同一事件的對照,終於明白為何這些角色盤桓作者心頭不去,催動著作者寫出他們的故事。時而是讀者、時而是編輯,我沈浸在羅賓遜打造出的基列世界裡,即使完成了這四部曲的工作,短時間卻恐怕難以「下戲」。
▎當男人說愛時
首部曲《遺愛基列》是老父親寫給稚子的一封長信、一本手札,一篇長長的祈禱辭。
世居基列小鎮的艾姆斯牧師自知不久於人世,唯恐獨子長成離鄉,對家族與小鎮的歷史不復記憶,便日日書寫他所聽聞與經歷,還有對未來的冀望盼想,為整個家族、也為自己,留下生命的紀錄。
《遺愛基列》亦是一個男人寫給另一個男人的備忘錄:關於世代的衝突與價值觀的堅守,關於信仰的疑惑與辯證,關於生存的詰問與生命的讚歎。
羅賓遜在艾姆斯牧師身上創造出一個幾近完美的父親形象:謙和、公正、包容、好奇、忠誠、博愛⋯⋯也在第二部《家園》主角——艾姆斯的摯友鮑頓牧師身上,寫出一個強硬、固執、自負但溺愛不肖子的痴傻爸爸。不論是艾姆斯對浪子傑克未能真心給予祝福的憾念、隱微的嫉妒,或是鮑頓牧師費盡心力說服自己去原諒兒子年少荒唐卻終究不能,作者以「愛」的各種反射顯現出人們往往說「愛」說得輕盈,卻難以直面愛的重負。
另一方面,作者陸續在《遺愛基列》、《家園》、《傑克》三部故事裡,透過不同人物的視角,描畫出「傑克」這個亦邪亦正、充滿謎團又迷人的「男二」(不過,讀完《傑克》,或許很多讀者會覺得相較於艾姆斯牧師,傑克才是這系列的「男一」吧)。他對愛的浪擲、對愛的疑懼與渴盼,直至為愛挺身向父親與世界拋出質疑與挑戰,呼應著艾姆斯寫在《遺愛基列》裡的動人箴言:「只因你活在世上,我就鍾愛著你」、「我將祈求你成為一個勇敢國度中的勇敢之人」。
作者羅賓遜寫男人的愛,是綿長的餘燼在節制與幽微中燃燒。
▎歷經失去,我們如何能溫柔?
羅賓遜對她筆下的角色並不留情。(傑出的作家恐怕之於筆下角色都是暴君、都是劫難製造者。)每一個主要角色,艾姆斯牧師、鮑頓牧師、艾姆斯之妻萊拉、傑克及妹妹葛洛莉,無不經歷摧心折魂的喪失。
《萊拉》裡自小受虐不知愛為何物的孤兒、不受神恩庇護的流浪者;《傑克》裡那些一「越界」便可能有萬般荒謬原因合法剝奪所有的人⋯⋯
若這個世界對我們不慈悲,我們何以能夠保守心中的溫柔?
作者在這四部曲中演示了「看見」的力量:
「一生中也許有一次,你看著一個陌生人,而你看見了一個靈魂,光華奪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而你若是愛上帝,每一個選擇都已經為你落定。你無法轉身離開。你看見了奧祕——你看見了生命的意義,看出生命是為了什麼。靈魂不具有塵世的特質,在世間萬物裡沒有歷史,沒有罪疚、傷害或失敗。就像一道火焰不會有罪疚、傷害或失敗。除了這是一個神聖的人類靈魂之外,沒有別的可說。而當你看出它時,這是個奇蹟。」
因為看見,深切的背叛可以不存在,無依的靈魂也能尋得歸返之所。
能夠給予庇護與救贖的「家」,永遠能夠由那個「看見」的人打造出來。
基列四部曲是這樣無比溫柔的作品。
▎在微觀日常裡探究宏觀未來的可能面貌
基列四部曲的故事背景在五〇年代的美國:歷經兩次大戰、內戰、經濟大蕭條、瘟疫,國際局勢洗牌,經濟生活重整,美國雖已廢奴,卻仍有種族隔離政策,一個國家內的某些國土,與某一群人毫不相干,甚至彷如敵國⋯⋯
七十年前的故事,與現在何干?
然而前述的情境,似曾相識。或許正在某個地域重演,或者就在你我身邊。
羅賓遜用四部小說的篇幅寫了兩個家庭的故事,卻也寫入了對明日的想望。她不把可能性放在巨大抽象的模糊群體上,而是回歸到故事裡的每一個角色、故事外的每一個讀者:你信仰的是某種教條,還是博愛、公平、正義的本質?你願意為偏見與歧視的受害者挺身而出嗎?你能夠敏於自身所得或特權且不視為理所當然嗎?你願意努力成為不剝奪他人的人嗎?⋯⋯
不論有著什麼樣的名字、什麼樣的臉,願我們都能是打造出勇敢國度的勇敢之人。
瑪莉蓮.羅賓遜的基列四部曲帶給我這樣的盼望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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