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版洛夫《隱題詩》書影。
洛夫（1928-2018）的《隱題詩》最初出版於1993年，他在「偶然」的動機下，一年之內完成45首具有高度遊戲性的隱題詩，隱題的來源多來自他過去的詩作，如〈買傘無非是為了丟掉〉、〈玫瑰枯萎之後才想起被捧著的日子〉。「詩魔」洛夫不只引領台灣現代詩的超現實風潮，也影響不同時代的創作者，閱讀洛夫，如同一場著魔、入魔的精神旅行。
2022年底，啟明出版推出新版《隱題詩》，邀請詩人唐捐、任明信聊聊各自的「洛夫經驗」，看洛夫如何像個特技演員一般，操演人類的極限，又如何在日常語言中誘發詩的出現。
對 談 人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著有詩集《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光天化日》、《雪》。散文集《別人》。
個人部落格：你沒有更好的命運 x-devmask.blogspot.tw
Q：洛夫的創作量豐富，從1950年代開始，已集結37本詩集。唐捐老師、明信是不同世代的創作者，以前閱讀洛夫的經驗為何？若將時空轉到此刻，兩位會怎麼向讀者介紹這位詩人呢？
唐捐：據說佛陀有十大弟子，如神通第一、智慧第一，那麼洛夫就是台灣現代詩的「意象第一」。他對自己所受的戰爭苦難抱有悲憤、不爽的情緒，創造許多強大的意象，背後又有一種「賭爛」感，甚至形成足以和當代生活對話的「怨恨詩學」。
任明信：我最早讀洛夫，是在大學時期。最讓我驚艷的是洛夫和夏宇，他們好像特技演員，在你眼前操演人類的極限、實踐各種想像的可能。我無法忘懷那些意象，譬如〈石室之死亡〉中的「石壁」、「血槽」。當時讀洛夫就受到震撼，他的詩有很多亮點。我像在跟蠍子對峙，牠有螯，還有潛伏的尾刺。
洛夫也像超能英雄，不斷地展示其才能。借佛教的「成住壞空」來說，隱題詩是「破壞」，改變創作的軌跡和習氣，後來的禪詩則是「空」，充滿了留白。
Q：在實際創作過程中，洛夫的詩曾經影響你們嗎？是否經歷過彷彿「洛夫顯靈」的階段？或者，他的詩隱然內化為思考、揀選意象的方式呢？
唐捐：洛夫和余光中這一輩人，發凡起例，塑造了現代詩的基本模式。後來者難免依循這樣的形式。我的詩也愛搞怪、耍特技，就是受到洛夫的某些影響。他不是最正統的名門正派、少林武當，更像具有魔性、血肉相搏的崆峒派。
任明信：唐捐老師曾以「七傷拳」比喻寫詩，入魔前必傷己七分，但傷的極限不一定能外顯，而是反映於內在的情感能量上。我會自問「我可以經驗得多深？」若一個人可以經驗十分，即便只能寫出七分，那也是踏實的。
剛開始讀〈石室之死亡〉時經常撞牆，後來知道他在寫戰爭的苦悶，才理解「血槽」實在太兇猛，詩背後的真實經驗，是校工在砲戰中死去、成為牆上的血槽。原來詩可以轉化冷酷的現實，甚至呈現我們難以逼視的現實。
洛夫認為「詩人要向他所處的文化生態環境挑戰」，他想抵抗現實，以新的枷鎖抵抗舊的限制。如果外在社會和內在世界是一道光譜的兩極，我比較耽溺在自己的生命情境，從中找到普世的事物，我更靠近「內在」的這一端，在這裡也能體會到許多東西。
Q：《隱題詩》中有不少「自討苦吃」的寫法，例如以「蚯蚓」、「曖昧」隱題。在諸多的限制下，洛夫卻能夠「被迫放棄一些習慣性的語法」，進而感覺「一大解放」。兩位如何看待他在箝制中編成一齣齣新的舞碼？
唐捐：《隱題詩》發表後出現一些批評的聲音，有評論家認為那是技巧主義導向。詩集的創作密度很高，集中創作在1991年到92年，洛夫像專業魚販，殺魚流利、快速，就算是「蚯蚓」藏頭，也能借題聯想。
在難題下產生的分行、斷句，破壞、重組了舊習慣，簡直是豪華的技巧遊戲。他有明顯的解構傾向，把句子拆掉，根據偶然性來發展，為自己設定規則。這也是累積數十年的工夫，他建立了巨大的語言倉庫，可以隨手取用、召喚、組合以前寫過的意象。
〈夕陽美如遠方之死〉
任明信：這讓我想到一個畫面，他似乎徒手也能殺魚。雖然我心中也會有另一種聲音是：「不要玩食物！」
其實洛夫早年的詩比較嚴肅，1990年代之後，玩心顯露出來，他在詩中跟自己玩。作為一位讀者，若不是看到洛夫戴著腳鐐、手銬，我不知道人還能這樣跳舞。
Q：這樣看來，一位詩人擁有自己的語料庫，對創作是很重要的？
唐捐：洛夫像 AI 詩人小冰一樣寫詩。洛夫的做法，幾乎是半自動書寫，如同「人肉小冰」。不過 AI 少女小冰寫詩會選最常見的字詞組合，人類則是選最罕見的詞組，因為一首詩的來源不只是「詩」，應該包括新聞、對話、任何類型的書籍，再變成詩。他是「意象第一」，也用很多口語，把蠶葉消化之後吐出詩的語言。
任明信：如果以武術為例，過去有明確的套路與拳法，現在有自由散打，以攻擊為最大的效率輸出，這可能是我理解洛夫的角度。
陽光失了玻璃窗 （史上第一本人工智慧詩集）
Q：回到兩位詩人的創作上，在日常練習中，有嘗試過效仿洛夫「給自己設定限制」的方法嗎？或是以具體詩例談談「限制」對創作的啟發。
任明信：我不會給自己限制，較接近直覺型作者，我想感受「體驗的極限」，例如生活上對「喜悅的極限」──我們能不能吹到一陣風就感到開心？僅僅為了可以走路、起床一睜開眼，就感到開心？文字是媒介，若能準確傳達我的感覺，就十分足夠。
唐捐：寫詩有兩種派別，一是語言派，二是感發派，洛夫偏向前者。雖然是隱題詩，偶爾會讓人忘記它有隱題，這是因為詩人善於布置語言、意象的鬆緊，他對說話的語感也有把握。其詩較少鏗鏘的音樂，卻在流暢中有波折和輕重緩急，不押韻的情況下，製造停頓與行進。
就如〈買傘無非是為了丟掉〉中的「買把傘吧」，融入日常說話的成分。他接著寫：「傘黑著臉」，指的是傘沉默無語，但「沉默無語」是現成套語，不具詩意。詩中的某些句子，看似浪費文字，實是捕抓氣氛。
詩的結尾，他說買傘是「為了丟掉」，透露出虛無，人生的追求是為了幻滅。洛夫中年以前的詩佈滿外傷，血肉模糊，中年以後故作淡化，內心波濤洶湧，可謂他的內傷時期。
〈買傘無非是為了丟掉〉
任明信：〈買傘無非是為了丟掉〉的隱題，來自洛夫1987年寫的〈雨想說的〉：
在頂好市場購得一把雨傘
其實當時並未下雨
胸中只有燈火，了無濕意
其實買它只是為了丟掉
我真的買了一把傘
其實我想說的
正是雨想說的
流過你窗外的淡淡的水跡想說的
〈雨想說的〉中間有詩意，結尾有工夫，透過隱題詩與過去的自己挑燈夜讀。又如寫給兒子莫凡的〈刀子有時也很膽小，跌進火中便失去了個性〉，「去它媽的所謂神諭」這種「失控」的句子就被誘發出來。
洛夫寫給兒子莫凡的〈刀子有時也很膽小，跌進火中便失去了個性〉
Q：《隱題詩》共收錄45首詩作，全為隱題的形式。如果他只作一兩首隱題詩，零星的收錄在詩集中，似乎和一整本詩集的幅度有很大的差異？
唐捐：這是數量美學。集中創作一本隱題詩集，是一種特殊商品的表演、展示，像日本森岡書店一週只賣一本書，是行為藝術，而非商業活動。也因為這時的洛夫已成為「品牌」，他是一組概念、一本詩集的生產者，寫作行為本身即是行為藝術。
Q：《隱題詩》延續洛夫向來關注的主題，包括死亡、戰爭、愛情和日常哲思，趣味與浪漫兼具，想請兩位詩人推薦一首最有意思的詩作。
任明信：〈春醒後我將以融雪的速度奔回〉原是對聯詩，上聯是「秋深時伊曾託染霜的落葉寄意」。詩中提到「醒來後猛然發現／後面追來一群狂吠的狗尾草」，非常具有野性、獸性，讓人看見齜牙裂嘴的狗尾草。最後，他寫道：「的確是我曖昧的前身，燃燒的／速／度八百里」，表現出很快的速度感，「『度』八百里」也接得很自然、合理。
〈春醒後我將以融雪的速度奔回〉
唐捐：《隱題詩》整體的失誤機率不高，只有自然、不自然之分。就如〈頓悟乃在吃下一本厚厚的佛洛依德之後〉，由「佛」來聯想新的詞組，還鑲嵌了他自己的名字：「洛夫對鏡莞爾」，「佛」或許還能聯想到「佛羅倫斯」？總之，從這首詩就能看出洛夫備有龐大資料庫。
不可否認的是，《隱題詩》裡的「新作」有時會出現和過去舊作一樣的亮點，我們不妨把它視為對舊作的改寫。有人說，每一首詩都是對其他詩的回響，洛夫這時期的新作不怕被有心的讀者「抓包」，事實上，那都是他過去每一首詩所震盪出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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