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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與唐/慰安所殘酷的生存遊戲──評歷史小說《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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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入場暗語:生存是一場沒有底線的實驗

不少虛構作品打造恐引發幽閉恐懼的實驗場,讓讀者坐定客觀的座位,冷靜觀看即將展演的殘酷實驗。好比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將漁工困在北海汪洋,沒日沒夜地做蟹肉罐頭,分不清發出臭味的是傷口還是排泄物。也好比《後宮甄嬛傳》,將實驗場改為紫禁城的城牆,使讀者沉浸在紫禁城的浮華與禁錮之內。

重點不是實驗場的模樣,而是實驗場如何發揮效用,凝縮故事的主題。畢竟說到底,不管實驗場長成什麼樣子,全都是殘酷的生存遊戲:在道德底線衝撞求生欲的時候,你會怎麼選擇?


第一關:當權力掌控意願

小說《櫻》打造名為「鶴松屋」的實驗場,名稱聽來典雅,其實是用破爛木板困住受騙女子,逼迫她們張開雙腿「慰勞」軍人的慰安所。

裸體、生殖器、性工作⋯⋯在性觀念保守的 1940 年代,這些本該放置在「正常」以外的事物,卻在慰安所內反覆強迫人們去接受,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正在崩壞。

小說的主要人物,是懷抱看護婦夢想的朝鮮女人,盧英珠。打從她得知自己是被「騙」來臺灣當慰安婦時,便開始承受接連而來的「洗禮」,任由慰安所管理者岡本先生性羞辱,當眾剝去衣物,還有接受前輩早苗的謾罵毆打。

慰安婦不存在,只有賤女人、妓女存在。

櫻

小說透過僕工小林,作為旁觀者角度,提醒盧英珠殘酷的事實:「妳都自願來臺灣做這件事了⋯⋯不用一直抱怨吧⋯⋯」小林的話看似冷血,缺乏同理,但正是因為他看多了拒絕接受現狀的女子會落得怎樣的下場,才能把「自願」說出口。

如《蟹工船》的漁工們「自願」搭上地獄之船,夢想著能帶來溫飽的錢財在手中。慰安婦的自願、非自願,對名為鶴松屋的實驗場來說不重要。當前最重要的是張開雙腿,讓男人幹,而且女人得維持專業,小心避免懷孕、小心別染上性病,好維護帝國慰安所的服務品質。

這樣的下場已經夠糟了嗎?不,握有特權的慰安婦早苗告訴盧英珠:妳沒見過外面真實的慘樣。讀者像是無知的盧英珠,只看得見實驗場的一小角,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隨後,早苗用手指給了盧英珠人生第一次的性高潮。儘管盧英珠並非自願想得到高潮,但自願與非自願的界線徹底地被模糊,自不自願又有什麼差別?

這就是《櫻》前半部製造的幽閉效果,創造恐懼的知覺,展現實驗場權力運行的規則。在慰安所,食物鏈的頂層永遠是男人,但是早苗親身示範給盧英珠:只要小心對待權力的平衡關係,就能換取最佳的生存位置。

早苗刻意對所有的不正常感到麻木,面對毆打、侮辱時,表現得一致冷漠,甚至主動跳進施暴的一方,藉此爬到最高的慰安婦地位。當其他女人被迫勞動,唯有早苗能保有雪白的身體,有餘裕地奚落他人的悲慘。

盧英珠觀察早苗,慰安婦在男人面前要表現出兩種模樣,一是溫順的大和撫子,另一是主動勾起男人慾火的妓女。後來在吉原風化區長大的橋本也來到鶴松屋,對性事、裸體從沒有過遮掩的念頭,顛覆其他慰安婦的想像。

早苗、橋本兩人讓盧英珠反思,該怎麼反利用「性」來獲得「自由」?「原來能夠隨意張開腿,隨意被男人進入的女子,就能掌握生存之道——而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這樣的女人?

有次盧英珠終於等到服侍軍官的機會,學早苗主動坐上男人身體,沒料到軍官一個巴掌過來,怒吼:「朝鮮人,給我躺下!

盧英珠這才看清權力運作的邏輯。盧英珠無法成為早苗,不僅是因為她無法完全無視慰安所的不正常,更因為她骨子裡就是朝鮮人。即使小林好意幫盧英珠取名「櫻子」,希望軍官能善待盧英珠,卻只是強調了朝鮮民族在帝國主義之下的可悲。


第二關:當圍牆囚困記憶

小林幫盧英珠取名「櫻子」的靈感,來自鶴松屋植有的瘦小櫻花樹。「圍牆內的櫻花樹上已有些許花苞,盧英珠仰頭看向這些才兩人高左右的櫻花樹,冬季剛過,初春時櫻花正滿樹花苞。」小說特意連結櫻樹與盧英珠的形象,同樣地乾瘦弱小,喜好北方冷涼的氣候,難適應南方的臺灣,就連淪落到慰安所的命運也是如此相近。

櫻樹之所以出現在鶴松屋,是因為日本長官想在殖民地展示帝國的威望,但帝國沒料到櫻樹難適應臺灣的風土,反而得仰賴小林悉心照顧。櫻樹的茁壯,仰賴殖民地臺灣人的照料。在此,櫻樹勾起了殖民母國與殖民地的複雜依存關係,兩者不是單純的上、下位關係,而是更矛盾錯綜的共生關係。

小說安排每位慰安婦傾訴對櫻花樹的看法。從小生長在山裡的原住民富士初子,並不覺得櫻花特別,因為家鄉的山林滿是各種豔麗花朵,所以無法理解日本人對櫻花的執著。來自北海道的長谷川則回想起童年在櫻樹下堆雪人。另一邊,跋扈的早苗刻意表現得不在意:「花落了又怎樣,每年不都會開嗎,有什麼好看的?

若讀者有讀完小說,便會明白作者安排這個橋段的用意,一來帶出每位慰安婦的身世與個性,二來也是不同慰安婦對「生」的態度。什麼是生?有的人守著過去,努力不被眼前所打敗,才是生的展現;有的人徹底與過去斬斷,不被過去所拖累,才有機會生。

在幽閉的慰安所,慰安婦勢必得學會麻木才能活下來。早苗選擇切斷所有對人的情感交流,仰賴濃厚的香菸來提醒自己還活著。富士初子與長谷川選擇把生命交給彼此,將性的愉悅留給唯一信任的對方。對盧英珠而言,她透過吸吮與回味心儀對象佐佐木贈送的泡菜,找到一絲絲生的感受。雖然泡菜沒有家鄉的口味道地,但是辛辣的口感提醒她活著的意義。

因此,盧英珠做了最危險的決定,將生命交付給心愛的男人,也就是飛行員佐佐木。


第三關:當毀滅終結假象

《櫻》特意設定鶴松屋位在飛行場旁,以便帶出史實的悲劇犧牲者,也就是神風特攻隊飛行員。

小說除了借助神風特攻隊的悲劇色調,還調和了飛行與戰爭的矛盾,如宮崎駿《風起》暗示的意涵,戰爭下的起飛,既是自由也是禁縛;既是邁向希望,也是奔向自毀。

對小說的主要人物佐佐木而言,他寧願飛行是自由的象徵,但他也明白現下的飛行是迎向死亡。他表演得像相信軍武神話的軍人,實際上不斷盤算如何保全性命,為了盧英珠而活下來。

佐佐木面臨的掙扎與盧英珠相似,都是礙於現況而不得不假裝。他唯有等到盧英珠的「服務時間」才能暫時做自己,講出心裡話給安靜的盧英珠聽。在那一刻,他們之間沒有男人女人、軍人慰安婦的差異。他們都是想逃離戰爭的普通人。

慰安所是因戰爭而生的場所,但《櫻》巧妙地反用慰安所的舞台,讓幽閉的榻榻米房間如《刺激1995》的牢房,容塞了自由的想像。同時,小說點出一個事實:男人的困擾,其實與慰安婦的處境相去不遠。男人得套上「突擊先鋒」的保險套,才能確保武運長久的神話永不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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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風起》暗示了戰爭下的起飛,既是自由也是禁縛;既是邁向希望,也是奔向自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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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巧妙反用慰安所的舞台,讓幽閉的榻榻米房間如《刺激1995》的牢房,容塞了自由的想像。

慰安所實現了帝國對戰況的美好想像,性事能化約成簡單的任務,男人透過射精就能找到勝利感。尤其當對象是朝鮮人、臺灣人、原住民,甚至是來自俘虜營的白人女性。

慰安所讓男人以為,自己有很多的可能。出了慰安所,男人直接面對戰爭,戰爭的殘酷終究掩蓋了帝國的神話,慰安所終究也欺騙了男性。

盧英珠突然明白,之前還以為這些男人作戰能有多麼勇猛,還在報紙上說要打敗亞洲、腳踩英美,實現大東亞圈的不敗日軍啊,原來真正面對美軍時竟是如此不堪,仰頭看向漫天的飛機中,掉落的全是有著日之丸的飛機啊——

在此,鶴松屋淪為虛假的牢籠,因為真正的痛苦根源是戰爭。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日本人還是其他民族,誰都無法凌駕於戰爭之上。


通關密碼:故事是一把解鎖出口的鑰匙

總歸來說,鶴松屋作為《櫻》呈現東亞戰爭的舞台,帶出小小的慰安所,如何能凝縮大時代與小人物命運間的矛盾掙扎。

在主題選擇方面,作者直球對決式地挑選沉重的慰安婦議題,但《櫻》整體讀起來的節奏意外輕盈。對於慰安婦的人物建立,也有許多翻轉刻板印象的想像。這點反映了有趣的創作選擇:沉重的歷史議題,是否得營造嚴肅的態度來討論?

《櫻》的文字讀起來不嚴肅,因為作者讓小說聚焦在人物的人生選擇上,呈現出各種族群的慰安婦,以及其他男性角色。讀完小說的讀者,便會發現《櫻》把焦點贈送給小人物的歷程,讓讀者深刻感受不同人因不同因緣捲進戰爭,也發展出不同理由說服自己待在戰爭的理由。最終,無可避免地,戰爭對所有人的內心都漆上一層陰影。

整體來看,《櫻》藉由慰安所,展演了富有想像力的女性探索旅程。雖然部分橋段的設計,或許可以更跳脫女性的社會束縛,對自我探索有更開放的想像空間。或許作者想拉回史實背景,因此小說的女性時常處在行為已突破框架,但內心仍困在保守節操的兩難中。

無論如何,《櫻》在戲劇上確實找到了絕佳的舞台訴說故事,潛力絕不會輸給宮鬥劇,也證明臺灣確實有許多題材正等待被挖掘,等待創作者設計精妙的舞台來展演。

 


作者簡介

1993年生,台北人,曾獲台積電文學賞等文學獎,著有日治小說《食肉的土丘》
寫小說之餘,嗜好探勘有趣的台灣歷史,經營 FBIG 以及 YouTube頻道「熬夜的便當(Ben & 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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