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掌中戲的因緣疏淺,有印象的人物一根手指就數完:雲州大儒俠史艷文、苦海女神龍和哈嘜二齒。若非朋友盛情推薦,我險些錯過這本屢屢讓我時而忍淚、時而憋笑的《空笑夢》。作者邱祖胤畢業於輔大中文系,在媒體業久耕不輟,小說整體敘述流暢,結構完整,有清白口語,有婉轉衷情,我以為是來自作者扎實的根基。
一切從日治時期說起,官方頒布「禁戲令」,掌中戲氣息奄奄,演師四散。「黃金樓」的少當家簡天闊力求突破,因緣邂逅日人片山佳治。簡天闊以為這位異鄉客難窺掌中戲之堂奧,豈料片山佳治率先秀了一手戲界近乎失傳的「靜觀出神」:演師沒有動作,戲偶卻彷彿自有靈魂似地動了起來。簡天闊情急之下,竟成功演繹了另一項絕活「空手追風」:演師的手上沒有戲偶,但隨著手指的細微挪移與嘴裡的詠誦,觀眾彷彿親睹戲偶之一舉一動。兩人不打不相識,閒話幾句,驚覺彼此身世相若:兩人都身負傳承重責,又不甘墨守成規。酒酣耳熱之際,片山緩緩傾訴他的見解:「藝術家一定要會做夢,但光是做夢還不夠,還要會嘲笑自己的夢。如此一來,你的夢才可能成真。你受不了別人的嘲笑,你的藝術便撐不久,你不敢嘲笑自己的夢,你就不會進步。」就我淺見,這句話確立了《空笑夢》並不止於梳繪掌中戲的譜系,作者邱祖胤也借人物的具體坦白,讓讀者近距離感受看似抽象迢遠的「藝術追求」。我聯想到又吉直樹的《火花》與吉田修一的《國寶》。
整部小說以十六個要角,折射繞射出簡天闊的生平,以及掌中戲如何源起中國,在台灣落地生根,並與台灣宗教、時令、風土民情緊密交織的脈絡。小說共分四卷,一卷四話,共計十六話。開卷即見「人物關係圖」,姓名旁是作者手繪頭像,對應其象徵角色(片山佳治是武生,母親則是老旦,青梅竹馬蘭生則是梅蘭芳旦)。每一話由簡天闊聚焦一位親友,從中聯想發散。讀者一方面釐清簡天闊際遇,一方面借助簡天闊與他們的對答,理解到掌中戲在不同人心中的意義。如簡天闊的母親三令五申「氣魄」之於演師之必要,而蘭生努力編想故事哄睡簡天闊,間接示範故事如何串連才能抓住聽眾的呼吸。
本書人物關係圖頭像由作者邱祖胤手繪。(圖/《空笑夢》內頁)
其中最能引起我共鳴的,莫非外公金狗師的告誡「演戲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神。」這裡的「神」似帶雙關,既指「神明」降臨,也可詮釋為「精神」。酬神是掌中戲出演之大宗,演師自然對各路神明的誕辰如數家珍。其中,又以田都元帥與演師最為親近,小說裡,每位演師的神啟,罕有例外,都是有祂顯靈。簡天闊首次打響名號的演出,就見到田都元帥吃著零嘴、對著他微笑。除此之外,演師若心不在焉,手上戲偶必然也六神無主,成了空洞的魁儡。「有神」說來簡單,小說裡每位演師都不約而同,或以口語,或以動作指涉實踐之困難,考驗演師手指的細膩動作,也要求心性的提升。每位演師有其獨特的「請神」心法,提煉出台灣掌中戲全盛時期的奼紫嫣紅。
待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一,我們或將明白《空笑夢》主旨並非簡天闊如何領導「黃金樓」大鳴大放,再創掌中戲巔峰;而是他浮沉人世多年,由絢爛而歸於平凡的漫長旅征。與片山佳治的合作,開啟簡天闊初次落難的序幕。他遭人綁走、刺瞎雙眼,先在苗栗銅鑼張氏老人家中休養一陣,才由花童領路,翻山越嶺返抵台北城,由生父棋叔現身接應。黃金樓彼時為躲美軍轟炸,舉眾遷至中部,投靠故人,待太平洋戰爭結束,才北返與簡天闊團圓。久別重逢,簡天闊未改孤高心性,終日頹喪,母親的激將法逼得他負氣出走。這回離家,簡天闊竟因與片山佳治的交流,意外被捲入二二八事件,身陷囹圄多年。邱祖胤另闢蹊徑,借簡天闊的「青暝」領讀者見證時代之可怖。簡天闊失明以後,格外仰賴其他感官,甚至能從氣味隱約勾勒對方的身影,但在黑牢之中,他竟聞不到任何人的氣味,包括自己的。易言之,鐵欄內,人的痕跡,都被有意識地消除了。
簡天闊風波不斷,離黃金樓,離戲台越來越遠,但他與搬戲的緣分從未斷絕。他在街頭搬戲、在獄中搬戲、在風化場所搬戲。群眾在他面前沒有設防地,忽而嘻笑怒罵,忽而淚流滿面,簡天闊這才恍然大悟,他早該發狠嘲笑他的夢,他曾矢口要做「全世界的掌中戲」,眼中卻只有自己,不見眾生。當他行到這一步,雙眼已瞎,掌中的戲偶卻亮起眼睛。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書中屢屢強調「前場三分,後場七分」,我以為這不單指戲台前後分工,也能回歸至命運起伏:他人得以目睹的榮華多半只占三成,再來七成就是獨自練習的刻骨銘心。
《空笑夢》另一精彩之處是反映大時代底下,個體的選擇。日人頒布「禁戲令」,簡天闊大師叔不甘受阻,一再犯令搬戲,被日本警察砍殺身亡。主角簡天闊主張順應時勢,給掌中戲保一條生路;戲班「莫拍案」創辦人葉凌霄卻認為,若依日人規矩改造掌中戲,「老祖宗都要氣得從棺材裡跳出」。兩人一心愛護掌中戲,解法竟如此懸殊,光譜兩端劃出的疆域,值得讀者長考。
《空笑夢》亦以有機的方式,整合清末至民國60年上下的生活百景。以簡天闊的外公崔木火為例,他自泉州渡海來台,先從事茶工,待熟悉島上人娛樂喜好,才又重拾掌中戲本行。再說生父棋叔,他幼時隨父為丐,曾從事殯葬仵工。出殯時臉繪彩譜,扛著裝填煮熟豬內臟的紙糊人偶,退避路上邪煞。待抵達墓穴,跳入穴中打滾一圈(此工作容易招來邪祟,連乞丐都多所忌諱)。又或者,簡天闊與莫拍案在「棚較」(兩個戲班相約同演一齣戲較勁)打了個平手,葉凌霄在大稻埕席開十桌為他慶功,拘泥情傷的簡天闊卻寧願跟著大師叔去艋舺買春。待簡天闊被國民黨釋放,再次回到街上,被製造金紙的潘姓人家收留,邱祖胤並不因這戶人家位居小說次要而疏懶,依然翔實描述金紙是如何在台灣人民生活中扮演茲事體大的角色。黃金樓的學徒,多為撿來的孩子,他們打小從戲偶走路,喊水缸,到相互拋偶,一一練起,戲團某程度上融合了育幼院與職訓所的功能。而將掌中戲渡海傳播給島民的著名演師,陳婆與童全,透過簡天闊師伯公的穿針引線,身手矯健地穿梭在故事情節之間。
演師與偶的感情,亦引人入勝。《空笑夢》裡,偶常做為演師的化身,代替演師說話。簡天闊質問棋叔與生母之間的誤會,棋叔表面鎮定,倒是透過掌上白猿,向兒子傳達箇中曲折。主角一生糾纏不清的蘭生,也是數度寄以掌間的生與旦,遞送難解情衷。然而,物質提供安定,也能萌發殺機。簡天闊外公崔木火師承「觀自在」創辦人陳有志,據傳陳有志留下了一只奇珍戲偶的戲籠及兩本祕笈。崔木火為杜絕他人覬覦,刻意渡海期間弄沉戲籠,即為一例,顯示物質固然貴重,人生的契機仍應存乎演師一心。
邱祖胤在張大春的廣播節目,指出葉凌霄、葉連枝這對父子,是化用了李天祿與長子陳錫煌的真實故事。葉連枝,取名即饒富寓意,同出一本而相連。小說裡,葉凌霄對這五子異常苛刻,一次葉連枝出演失利,葉凌霄祭出家法,打得葉連枝遍體鱗傷,心內淌血。但葉連枝離開莫拍案之後,反而在作風隨性的「真自在」戲班找到歸處。少了父親的緊迫盯人,葉連枝悟出「請尪仔」的訣竅在於寬心,人一放鬆,戲偶自然靈動;話語一轉,葉連枝直指過往他也像偶,在「莫拍案」被父親捏得死緊,演出生硬,到了「真自在」才覓得內心定靜。
暫擱小說,回歸現實,李天祿因入贅,長子按約定姓陳,次子才姓李。陳錫煌追憶,13歲跟著父親在其創辦的「亦宛然」搬戲,稍有差錯,父親直接用偶頭敲他的頭,時常把他打到腦袋快「空去」。從父姓的弟弟李傳燦,倒是頗受父親疼愛。一次演出,陳錫煌恍神,怠慢戲路,李天祿抄起琴架,要以底部尖刺的金屬戳刺陳錫煌,後場師傅叫陳錫煌快跑,陳錫煌一跑,就跑出了亦宛然,輾轉至中部「新興閣」投靠鍾任祥。首度遠離父親巨大陰影的陳錫煌,迎來一次漫長的深呼吸,他徹底融匯南北演師思維,對後來演出有一定啟發。後續父子三人的恩怨,非三言兩語能釐清,有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戲夢人生》,楊力州導演的紀錄片《紅盒子》,以及大量的報導可供參考。我倒是很好奇,簡天闊與生父棋叔,因緣際會之下,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這對父子,是否也無心插柳地成了李天祿父子的另一層鏡照?
書中許多台語使用,十足地道,舉一句「九月九霎日,十月日生翅,顢頇查某領袂直」,我請益父母,都表示前所未聞,只好扔入網路搜尋,方知這是庄稼人用語,工商環境相對罕見。但也想提出一點建言,若在呈現上,能漢字與羅馬拼音並陳,或許能造福更多讀者(像是棋叔形容簡天闊四個後生「黠」,我苦思至今仍不知是台語哪一字)。
寫這篇心得,我下了一些功夫,以彌補門外漢的心虛。惡補過程,「布袋戲主題知識網」惠我良多,一併推薦給大家。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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