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接觸或觀望過好些編輯(指的是書籍編輯),過程有好有壞,也很正常;感覺他們無一例外幾乎就是「很忙」,我常納悶,這麼忙有時間看其他書嗎?編輯應該都是很喜歡看書的人吧?不過我又隱隱感到有些編輯似乎有一股「自大」,這也和世界上其他行業一樣吧,做久了、有一些成功經驗,就有一種「自信」,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自大。
翻到片山一行的《編輯這一行》時,馬上聞到他的「自信」,這也很自然,否則他怎麽寫出這本書。不過我很快看到了一段、可能是全書唯一的一段引用句,而且是他三十年前就奉為圭臬的話,這段前面的小標題是「要有幕後的自覺與驕傲」,他引用了「理論社」創辦人小宮山量平(1916-2012)先生的一段話:
在作者眼裡,編輯某方面掌握了他生殺大權。不管什麽樣的原稿,只要編輯不說「不錯喔,出書吧。」就永不見天日。編輯必須有自覺,自己擁有這樣的權力,只要有自覺,就不會說出「就讓那個作者來寫吧」「就用那個寫手跟設計師吧」這樣的大話。一旦這樣對作者,你立刻就不配當個編輯。
最後兩句重話讓我留了神,可是回看前面那兩句「就讓那個作者來寫吧」、「就用那個寫手跟設計師吧」又找不出哪裡不對,他們不是都這樣的嗎?不是都在做那樣的事嗎?難道是口氣的問題嗎?
我想起另外一本兒童文學編輯娥蘇拉.諾斯壯(Ursula Nordstrom, 1910-1988)的書,一本厚達四百多頁的《親愛的天才》(Dear Genius: The Letters of Ursula Nordstrom),這是她以前寫給作者與繪者的工作書信集(目前只有簡中版)。接觸過美國得獎繪本的人一定看過她做的書,最有名的可能就是《野獸國》(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 、《胡蘿蔔種子》(The Carrot Seed) 、《夏綠蒂的網》(Charlotte's Web) 、《三個強盜》 (The Three Robbers)、《愛心樹》(The giving tree)、《驢小弟變石頭》(Sylvester and the Magic Pebble)......不勝枚舉。更不用說這幾位作者大量的書都是在她那裡出版。
童書編輯娥蘇拉經手過的作品
有關她的傳聞軼事很多,包含她如何在桑達克還在玩具店做櫥窗設計時給他畫插畫的機會、給他很多次的配圖機會,那些機會真是多到令人眼紅,我們可以在書信裡一一見識她是如何把桑達克捧在手上。有一封信是關於《蘿西門上的告示》(The Sign on Rosie's Door) 的內文用字,她希望桑達克可以把一句 everybody shook their heads yes 改成 everybody nodded,她寫道:
你看這樣修改行不行,這樣修改也是所有人晃晃腦袋表示同意的意思,但這會讓你和你的書,還有你那受人愛戴的該死出版社,免受英文老師的排斥,因為他們來自這個偉大而輝煌的國家,良好風尚,不可動搖。
好吧,既然不能跟你在電話裡說,我先這樣稍微修改一下。不過,如果這會讓你忍不住跑到大街上去尖叫,我們還可以改回來。但我確實希望你會喜歡「所有人都點頭同意」。
看過這些信,不用桑達克自己說(他自己當然也說過),我們都很清楚──沒有童書編輯娥蘇拉就沒有桑達克,或者是其他繪本創作者,也很有可能。
還有一點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的──免預約,只要是創作者想展示作品都可以進來,她馬上會放下工作接見。有一位當時才16歲的黑人作家約翰.斯特普托(John Steptoe, 1950-1989),他在18歲出了第一本書,後來成為出色的繪本作者(他只活了38歲)。書中還有一封娥蘇拉寫信給約翰媽媽的信!
這書信集當然是娥蘇拉死後才出版的,要歸功於一位著作豐富的童書研究者、《秀個故事給我看!》作者雷納.馬可斯(Leonard S. Marcus)。娥蘇拉留下了十萬封信在出版社,光想就不明白,寄去給別人的信不是在別人那裡嗎?有人會說她是有意識的留下的,她將寫信視為自己的舞台等等。
本書的導言有一段對她的形象有鮮活描述:
紐約公共圖書館童書部那位很有影響力的負責人安妮.卡羅爾.穆爾(Anne Carroll Moore, 1871-1961)(台譯「摩爾小姐」) ,曾經很尖銳地質疑娥蘇拉,像她這樣一個既沒做過圖書館員又沒做過教師,不是孩子的家長也沒上過大學的人,有什麽資格來出版童書呢?
娥蘇拉同樣尖銳地回答:「好吧,我曾經是一個兒童,而且我什麽也沒忘。」
因為她是不打安全牌、敢於突破舒適圈的編輯,傳說她的口頭禪是「為壞孩子準備好書」。當桑達克的《廚房之夜狂想曲》(In the Night Kitchen)有一頁小男孩全裸的圖被圖書館員塗改成尿布,娥蘇拉是如何義正詞嚴地寫信譴責。她也因為圖書館不接受繪本《月亮晚安》,和作者瑪格麗特.懷茲.布朗(Margaret Wise Brown)站在同一陣線上奮戰。
她也坦承自己的判斷失誤,比如,克拉格特.強森(Crockett Johnson)的《阿羅有枝彩色筆》,她一開始認為「在我看來它不太像一本好童書,但是我經常會判斷錯誤」;半個月後去信:「現在我真的認為它將會是一本可愛的書,當初無疑是我錯了。」
《親愛的天才》書信量龐大,很容易看成一本八卦集,畢竟這都是繪本界名人的私人信件,不過更重要的是,親眼見識這些編輯台的幕後故事,就會明白,那些傳奇的書,不是作者一個人就做得成的;我回頭想了想上面那句我不甚懂的話——編輯必須有自覺,自己擁有這樣的權力,只要有自覺,就不會說出「就讓那個作者來寫吧」「就用那個寫手跟設計師吧」這樣的大話。一旦這樣對作者,你立刻就不配當個編輯。那種微妙的心理狀態,也許從娥蘇拉的工作書信可以體會。
不過也不限於編輯吧,「權力」與「自覺」的拉扯,也常常在很多擁有權力的人類身上,可憐的是那些和權力沾不上邊、或是對權力保持著警覺的人。
作者簡介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我們明天再說話》、《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編譯、繪《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最新作品為《姐姐的空房子》。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獲金鼎獎文學圖書獎。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作家金句:「愛,就是去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其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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