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本60年前的小說是被低估的，的確，它以科幻寓言的形貌，預言了我們的當下。那從外星來的救世主，像個孩子，也像個智者，但他不是多數者的樣貌，他潔淨的靈魂會始終刺痛著，就跟我們一樣，清醒的人終究最荒唐。
市面上很多書寫寂寞的書，但《掉到地球上的人》寫的寂寞是如漂浮在太空中的寂寞，你可以看到地球的光亮，人類製造的大空站與人造衛星以未來的廢墟姿態運行著，周遭是大片的黑暗。我想像著書中那個外星人湯瑪士到地球的長途旅程，是否像1957年蘇聯發射到太空的狗萊卡一樣，當注視著這巨大的太空時，看似這麼美的浩瀚，卻與自己無關，那種「太空式」的寂寞到底是怎麼樣的呢？
我因此想起大衛．鮑伊唱的名曲〈Life On Mars?〉，他在1976 年演過《掉到地球上的人》這本小說的改編電影，書中的湯瑪士讓人想到大衛．鮑伊70年代的模樣，那麼驕傲的孤獨，要去哪裡找同類？湯瑪士是個曾享有優越文明的外星人，在自己的星球安西亞資源枯竭之際到達了地球，但他待得愈久，愈發現地球人與他的同族都往自毀的方向前進，他那清醒的痛苦，像救世主2.0一般，如此充滿諷諭。
他既像個孩子，也像個智者，但他不是多數人的樣貌，他潔淨的靈魂始終都被刺痛著。
掉到地球上的人：《后翼棄兵》作者最被低估的劃時代小說!沉寂60年的文學經典!台灣首度翻譯出版!
《掉到地球上的人》曾改編電影，由大衛鮑伊主演。（圖／wiki）
寫到這裡，或許你發現了，這個外星人清醒的寂寞，竟跟部分地球人有幾分相似，也跟現今狂歡式的文明同床異夢，都同樣該死地清醒著。這分孤獨跟外星人一樣，都無藥可解。我想這本是最能代表現代人寂寞的書吧！個人被原子化的孤獨、一人漂浮在數據之海的孤獨、在雜音中無法當學舌鳥的孤獨……這個世界在科學家的編劇與政客的導演下，每個人都在人海中擦身而過。
書中描寫他有精靈的臉孔，卻時而露出遠古而來的悲傷，簡直像個寓言，也像終結我們百年醉生夢死的先知。當年大衛．鮑伊曾以「瘦白公爵」時期的中性美來飾演這本書的主角湯瑪士．牛頓，今年這部小說再度被改編成同名影集。故事雖看似科幻小說，但沃爾特．特維斯（Walter Tevis）這位作家最會寫的是人與世界的共舞（如他的另一本小說《后翼棄兵》），他書中的主角笨拙地適應現世，看似群舞中的一員，但始終知道自己即將錯步。
《掉到地球上的人》最新改編影集（2022）
后翼棄兵：NETFLIX史上最強神劇經典原著小說
這本小說之所以被詹宏志說是被低估，或許是因為書中的關鍵人物即便是地球人，都有深切的外星人之感，或者是他們早已被當成「流放者」。這本1963年的小說，已預見了今日我們有更沉的夢境。如科學家布萊斯被利用做為製造毒氣彈的人，又如階級低下的貝蒂．喬麻醉自己的活法。這個國際社會裡的排他性是這麼明確，而且只有深愛它的人才能感受到。
這其實是一本關於愛的小說，外星人湯瑪士眼看地球有著比他的母土更充沛的資源，卻也看到了地球人在做一場集體的夢境，他看到的一切有如葉慈的詩句：「也許轉悠的地球本身，不過是突然燃燒的字眼，一瞬間聽到克朗一聲，驚擾了無窮無盡的夢幻。」
這樣醉生夢死的富裕是建立在核武的平衡之下，如書中所說，以後各國都會有類似的武器。讓人看了傻笑，腦中浮現了人類都抱著炸彈開舞會的光影，也有如耶里希．凱斯特納（Erich Kästner's）小說改編的電影《永別了，柏林》，1931的柏林，在希特勒崛起前，整城的人因經濟問題陷入「醉生夢死的絕望」裡，末日夢比永生夢還多。
而這本書以外星人的口吻說出了我們當下自己製造的「末日樂園」，書中是這樣寫的：「幾乎所有電視節目都涉及了衣著誇張極度安逸的中產階級，因此你很容易得到一個概念：所有美國人都很年輕，皮膚黝黑，眼神明亮，並且深具抱負……在服飾、育兒、調酒和娶妻方面緊跟潮流，在宗教、精神分析和『創造性休閒』方面，則是進行無休無止的遊戲。」而過去是勞動者的貝蒂．喬，則靠著社會福利、杜松子酒、舊家具與貓咪，百般無聊地過著麻醉自己的生活。
湯瑪士旁觀地球人的現今信仰，他留意到人類似乎建造了一座結構鬆散、疑信參半的情感建築來取代宗教，他不知該如何看待，因為那似乎比酒中獲得的力量更不確定，也更麻煩。這本1963年的書看透了2022年，或者，我們打從那時就沒有醒來過吧。
這本小說有著科幻的冷冽，但又在硬地中盛開了精神上的玫瑰，從書中你會發現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並非只發生在二戰時期，人類至今也在各種安慰與鎮定的遊樂中，沉迷著「創造性休閒」，如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珠玩具》所寫的景況，並非是薛西弗斯的周而復始，而是書中寫到的伊卡洛斯那不知何處是終點的墜落。這樣的凝視，使得湯瑪士比地球人更加留神人類，從嘲諷人類，到被觸發了身處於何其荒謬的悲哀。
記得哲學家海德格說過，人都是被拋入這個世界上的。被拋入到這個矇昧、混沌的世界中，必然會感到迷茫、孤獨、無所適從。
而一個外星人從冷眼旁觀，臥底在人類之中，進而難以分辨自己幾分像人類，這已經不是卡繆小說裡「異鄉人」的等級，而是無盡漂流的放逐。如同善感的心，無法與「集體無意識的瘋狂」真正交流，在書中是這麼形容人類對地球的破壞：「你們就像在博物館裡遊蕩的猿猴，拿大刀亂砍畫布，用榔頭砸壞雕像。」湯瑪士的純粹，讓他不屬於任何一個星球，也註定成為一個會被犧牲的「救世主」。
我始終記得書中開篇是這樣形容湯瑪士的：他的面孔帶著精靈的氣質，眼神透露一股純然的稚氣；他的情感豐富，容易感知一切美好與恐懼。那看來像形容一首詩、一樹林、一早的春光。如此朦朧得像希望，但隨著他愛上了地球，近似了人類，他的笑容被形容為「眼鏡與帽子下的那張嘴，好像是幼兒畫了一條笨拙的曲線當作微笑。」
他其實不見得叫什麼名字，也不見得來自外星，或者這一切都不重要，他以前曾是「美」與「信念」的本身，而如今他去哪裡都會是「外星人」了。
掉到地球上的人：《后翼棄兵》作者最被低估的劃時代小說!沉寂60年的文學經典!台灣首度翻譯出版! (電子書)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最新作品為散文集《邊緣人手記》。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