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書寫作家栗光,繼首部散文集《潛水時不要講話》,再推全新海洋書寫散文集《再潛一支氣瓶就好》。照片由作者提供
栗光談新作──「我們都必須回到日常裡,不管有沒有故事。」
《再潛一支氣瓶就好》給人的印象,是關於海、關於潛水,但重返陸地與家庭,亦是其中的一章,這回就來說一個出版以後的故事:
我姊大我六歲半,兩人的關係恰好能以我的高中時光為分界,那之前是同住屋簷下、不和睦的室友(但我偷養老鼠被抓到會罩我),那之後是真實的姊妹,從馬尾怎麼綁得好到衣服怎麼穿,手把手地教。
她比我先學會潛水,也鼓勵我去學,第一、二本書出版後,她買了一本又一本,好像那些都不用錢。但,妹妹是怎麼對她的呢?《再潛一支氣瓶就好》裡,我寫了好多人、好多生物,就是忘記好好寫她,更忘了像對其他人那樣,寫完時給當事者過目。於是,當姊姊翻開書,才發現自己留給閱讀者的形象,是〈逞英雄〉裡跟爸爸比較不親、拿橘子打妹妹的姊姊:
一回,姊姊躲在暗處,一顆飛橘襲向了爸爸,我看見了,來不及喊,身體衝過去擋--現在想想,哪裡輪到我擋?爸爸頂多肚皮中彈,我卻是一眼給打茫了。但,連顆橘子都這麼賣命,誰能不被這親情感動?
還是有的,我姊。我挨打完就被情勢給嚇哭了,戰事告停,她覺得這個妹妹真是不能再掃興了。
我以為我姊只會買書捧場,不會真的讀。然而,六月的一個下午,我收到數則訊息:「打開書了,第一篇先看〈譚小姐〉,趣味間讓我想起外公,紅了眼眶。」「深深覺得譚小姐、沈先生應該再寫一篇更完整的,比如外婆吵架後會負氣去吃牛肉麵。」「我不知道去中華演講背後還有這些,或許是日常生活透過文字,那些若有似無的幽微情緒都具象化了。」最後一則停在:「三十年前橘子園的掃興我至今記得,沒有因為自己成為母親多了份體諒。」
當下心頭一驚,趕緊拿出妹妹的姿態,討好道:「昨晚也發覺自己疏忽了,應在後段為妳『平反』。」
螢幕另一端淡淡地回:「還有每次枕頭戰妳都會氣喘,也是掃興。」
「那今天來打,我現在不會喘了。」我賣力迎合。
螢幕另一端淡淡地回:「我現在老了,我會喘。」
再潛一支氣瓶就好的「好」,除了是期待也是自我提醒:一支氣瓶做不好的事,再潛一支就好。然後,把這個觀念帶到陸地,打開與家人的結,一次不夠,再嘗試一次就好。
栗光×新書自評
栗光×新書問答
作者與美麗扇柳珊瑚(formosa Melithaea) 攝影/俞明宏教練
天藍葉海蛞蝓(Phyllidia coelestis),如何在一定時間內把相遇的每位海蛞蝓拍清楚、拍美,是樂此不疲的挑戰。
紅斑新瓷蟹(Neopetrolisthes maculatus),這位意外地沒有躲藏於海葵中,使我拍下至今最清楚的瓷蟹照片;有趣的是,儘管他看起來像螃蟹,卻其實屬於「異尾類」。
花紋細螯蟹(Lybia tessellata),又被稱作拳擊蟹、啦啦隊蟹,十年前我在潛水雜誌上看過,親眼見到則是十年後的綠島。
尾紋九刺鮨(Cephalopholis urodeta),最近慢慢也能拍出「魚之相」,拍出我眼中的魚相,來賓請掌聲鼓勵。文字、攝影/栗光。
Q. 請用一句話形容《再潛一支氣瓶就好》這本書?
栗光:
願你也愛自己的陰影
如光愛你
(《再潛一支氣瓶就好》完稿前,我曾陷入冒牌者症候群,所幸朋友不經意間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上頭抄寫著任明信〈去過靜慢的生活〉的詩句。我很喜歡,也覺得它放在海陸都是那麼妥當。)
Q. 覺得好的散文最必需具備的條件是什麼?
栗光:散文以外的東西。
Q.不論是你自己的粉專,或是上一本作品《潛水時不要講話》都曾提及:「我沒有鴻鵠之志,只有藤壺之志。」這句話是你的寫作理念嗎?為什麼會選「藤壺」譬喻你的志向?
栗光:藤壺不僅固著的姿態迷人,更如同所有生物,當你給他特寫,他便能與眾不同。研究指出,由於附著的生活型態造成同類間交流不易,「牠們的雄性生殖器可以延長至體長的四十倍,是目前動物界中相較於自身比例上最『大』的生殖器。」但當你把鏡頭轉開,藤壺還是藤壺。
我想保有的(志向),是這樣子看待人事物的方式。
Q.從陸到海,你把潛水的體感描述相當詳細,不論是在海中重新學習呼吸,或是蛙踢的運動方式,甚至在潛水中耳壓發生「逆向阻塞」,許多篇章都讓人在閱讀的過程中身臨其境。從「把在陸地長成的身體帶到海裡」的視角出發,有沒有想過這樣的海洋書寫會帶你到哪裡?或你想要去哪裡?
栗光:以前以為知道書寫會帶我到哪裡,但隨著各種際遇開展,漸漸變得來什麼都不奇怪。在人生這個階段裡,我大概是被送進了一間無菜單料理餐廳,主責吃。
「你想要去哪裡?」務實地講,我想去加拉巴哥群島看海鬣蜥(游泳起來像喪屍,實在太帥氣了);更務實地講,我不太相信自己的「想要」能在這間餐廳裡起作用。
Q.「我是害怕同類才逃到海裡,卻在異類的世界裡收下最多同類的愛。」從否定人際到肯定人際的過程,你用「潛水」釋放了自己,在這過程中,你是怎麼覺察到自己改變的?
栗光:當你寫了一本「不要講話」的書,卻與性格相似的朋友彼此吸引,甚至「講出」第二本,就會發現不太妙。好的那種不太妙。
Q.你形容海中生物是「飛」的,不是「游」的。海龜「鰭肢上下擺動如展翅」;而魟魚則是「像魔毯一樣飄移」……面對內太空的奇觀,情緒應該常是雀躍的,但你的文字卻透露一種科學家的冷靜。例如你書中水底攝影的圖說,幾乎沒有把生物「擬人化」的寫法,或是如「梗圖」般帶入個人情緒。你有特別節制這個部分嗎?
栗光:這個問題好有趣。這次我沒有那麼追究自己的書寫與擬人化間的關係,連帶不會刻意節制或縱情。不過,若有人跳出來、認為寫法是擬人的,我能理解,也因此更加在看到這個問題時雙眼發光--原來在某些閱讀經驗裡,我是屬於「幾乎沒有」的。
這個「幾乎沒有」,我推測來自兩個背景,一是在意生態議題,加減內建出敏感度;二是親身體認生物本質上的迷人,不希望自己介入妝點。
Q.「有些生物覺得在海裡生活太難了,就像台灣長一輩的選擇出國念書、這一代的偏好打工旅行,生物們也決定挑戰新環境,來到陸地上碰運氣。」除了寫海洋寫海洋生物,你也會用「回到陸地的潛水員」角度書寫人間(家人、職場等等。)對你而言,描寫陸地和描寫海底,最大的差別是什麼?(或是沒有差別)
栗光:寫海時必須真,寫陸時必須善。寫海的真,不外乎對內不誇大自己的感受、對外盡可能以當前學說為本;寫陸地的善,不是指全說好話,是會想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把鍵盤當刀。有刀可以用,總是一件誘人的事,卻也是自我掉價的事。
Q.請推薦(一~三)本影響你的生態或是海洋書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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