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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新惠/人類如何免於「宇宙式孤獨」?──讀生態科幻小說《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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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法國科幻小說家貝納.維貝(Bernard Werber)的經典之作「螞蟻三部曲」,其中的第一部《螞蟻》,才在去年剛度過出版三十週年。科幻小說在遠離出版時間之後閱讀,往往會有些時空錯置感,例如在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寫於1960年代的《尤比克》,開篇出現的視訊通話,在當年可能難以想像,但對於此刻的我們卻是家常便飯。科幻小說的「新奇感」(novum)[1]總會在時間的洪流中被沖刷侵蝕;這不代表早期小說如今沒有閱讀價值,只不過是反映了「科幻」本身是個依賴大量科技物質堆砌而成的另類世界。

螞蟻【全新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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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BIK尤比克【這部小說無所不能,《銀翼殺手》菲利普.狄克傳世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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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奇特的是,在三十年後閱讀《螞蟻》,卻幾乎沒有這種新奇感被削弱的閱讀經驗。原因很簡單,這本小說並不仰賴各種巨觀的人造科技物來建造科幻世界,而是潛入微觀的世界來編織故事——身長小於我們一萬倍、體重是我們三千萬分之一的螞蟻所構築的文明。小說由兩條敘事線並行:一邊是人類世界中,一個深藏於尋常家屋裡的神祕地下室;另一邊是螞蟻世界裡,一次又一次前往世界邊境的遠征。而如果我們至今閱讀《螞蟻》仍然對其中的螞蟻城邦、社會運行、以及所有社交行為都感到驚奇不已,那麼這或許說明了,在我們不斷求取更新奇近便的溝通技術(從三十年前的電話到如今的手機),不斷張望宇宙的遙遠奇觀之時(例如今年五月中剛釋出的人馬座A*黑洞照片),我們卻少於將視線轉到近在我們身邊,同樣複雜且不斷演化的微小宇宙。

人馬座A*黑洞照。(圖/wiki


這種將其他共居於地球的生命形式視為理所當然的人類中心主義,讓人類陷入法國生態哲學家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在《生之奧義》提到的「人類的宇宙式孤獨」。我們時常下意識地將「非人」生物視為沒有智慧、無法以語言溝通、沒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因而,人總是在探詢「這個宇宙還有沒有其他智慧生物(也就是外星人)」,最後只會得到「我們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物種」,這種宇宙當中只存我一人的孤獨。而這種孤獨的根源,不是因為全宇宙當中真的只有人類有智慧,而是我們不曾反思,我們對於「智慧」、「語言」、「意識」的定義,從來都是人類本位的——不同動物有不同形式的溝通方式,有不同的體現智慧和意識的方式,這些不同的「方式」,卻被我們視為「沒有」

生之奧義

生之奧義

《螞蟻》裡專門研究螞蟻的生物學家艾德蒙,就指出以往人們都認為螞蟻沒有痛覺,因為螞蟻沒有傳遞痛覺的神經訊號;但是,螞蟻在身體被截斷的時候,會釋放出一種特殊的化學氣味:「(螞蟻)以自己的方式在痛,這肯定跟我們的痛非常不同,但牠確實會痛。」或如共感和同理心,艾德蒙發現,當人類害怕、快樂或憤怒時,人會製造一些對自己身體有影響的荷爾蒙,例如流汗、心跳加速、哭泣等等。但是,當螞蟻有任何情緒時,牠們會釋放費洛蒙,費洛蒙是會散發到體外的化學訊息,因此其他螞蟻能夠感受到同一種情緒。人和人之間只能透過想像去理解他人的情緒,但是螞蟻和螞蟻之間,能夠透過費洛蒙,傳遞一模一樣的情緒到其他同類身上,完全體現了「感同身受」字面上的意義。

這些不同形式的訊息傳遞模式,拆解了我們對於「情緒」、「感覺」的人類中心假設,同時也挑戰了人類自外於生態的例外心態。我們自認為的人類特殊性,可能並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般特別。人們時常用非黑即白的邏輯來歸類事物:你是不是男生/女生;是不是台灣人;這篇小說算不算科幻;動物會不會思考……這類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往往將不在常識之內的事物放置到較為劣等的位置。隨著我們逐漸認識他者的文化,我們會慢慢發現,其他物種並非「不能(做到人類能做到的)」,而是「不同(於人類的模式)」。


螞蟻能透過費洛蒙傳遞一模一樣的情緒到同類身上,完全體現「感同身受」字面上的意義。(圖片來源 / pixaw圖庫)


因此,關鍵不在於有沒有、是不是、能不能,而在於「如何」。我們要如何理解另一種生命形式,甚至與他們溝通?《螞蟻》描寫了螞蟻能以觸角相對的方式,進行「絕對溝通」:如同情緒費洛蒙一樣,絕對溝通能夠使訊息從一隻螞蟻完全無誤差地傳給另一隻螞蟻,就像從一台電腦傳一份檔案到另一台電腦。人與人之間不但無法如此溝通,人跟螞蟻之間的溝通,更是要跨越重重翻譯才能達成。小說中,艾德蒙發明一套和螞蟻溝通的儀器,能夠將螞蟻釋放的化學訊息轉換為人的語言,也能反向操作。然而,這套耗盡心力的溝通模式,最終卻失敗了。艾德蒙發現,溝通並不只是語言層次的問題,還包括「參照事物的不同」,「我們可能會向他們遞出我們的手,而這對他們來說,有可能意味一個威脅的手勢」。

如何溝通和理解,永遠不是一勞永逸的事。經歷挫敗的艾德蒙,後來發明了「機器螞蟻」,它就像兩個文明之間的使節,來回傳遞人與螞蟻之間的訊息。雖然看似解決問題,但在小說最末,這套溝通方式,似乎即將引發另一場誤解和人蟻文明之間的衝突。認識其他生命形式,並且嘗試溝通,並非盲目的樂觀;如同莫席左指出的,重拾對自然的感受力,並不是在說「以前比較好」,不是在說要從此回到森林裸體生活——「一切的關鍵恰恰在於,必須去發明創造」。

我們永遠都在溝通中創造。情人之間發明專屬兩人之間的語言,隊友之間培養出只有彼此才懂的信號。人與非人之間,也需要不斷創建不同表意模式之間的橋樑。《螞蟻》最末,兩條本來平行、互不相關的人類和螞蟻敘事線,終於因為找到溝通方式而彼此交纏。而唯有和這些近在身邊的多元生命形式溝通,我們才能免於「人類的宇宙式孤獨」。如同姜峯楠(Ted Chiang)〈大寂靜〉裡,從鸚鵡的角度說道:

人類用阿雷西博天文台來尋找外星智慧生物。他們實在太渴望和外星生物接觸,所以他們創造了一隻巨大的耳朵,這樣才聽得到宇宙另一端的聲音。
可是我們這些鸚鵡就在地球上啊。他們為什麼不想聽聽我們的聲音?
我們不是人類,但我們能夠和人類溝通。人類想找的不就是這個嗎?

呼吸:姜峯楠第二本小說集

〈大寂靜〉收錄於姜峯楠《呼吸》中。

比起向浩瀚無垠的外太空投射不知幾萬年後才能得到的訊號,向我們身邊的非人生物發出的溝通訊號一定會得到回覆,因為他們就在那裡,與我們共同居住於此。在這些溝通中,我們將不再是孤獨的唯一(智慧生物),不再是演化的例外,而會是和所有生物共同生存、共同演化的生態體系的一份子。

———————————
[1] 這是由著名科幻評論家、研究者蘇恩文(Darko Suvin)所提出的詞彙。他認為科幻小說的成立前提,就是藉由「新奇感」來創造和讀者所處時空之間的疏離,科幻就存在於那份疏離之中。


螞蟻【全新譯本】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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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90年生,政大臺文所博士候選人,2022-2023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訪問學人。小說集《瑕疵人型》獲2020年臺灣文學獎金典獎暨蓓蕾獎。作品關注人與非人之間模糊曖昧的界線,以及平庸日常的超現實時刻。創作之外,評論及研究發表於各大媒體,著重文學、科技、生態的多重交織。最新作品為《零觸碰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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