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淑婷／帶孩子從妖怪故事，看台灣的族群、歷史與社會記憶-諶淑婷

小學三年級的兒子這學期有個說故事活動，他把家裡的書翻了一輪，最後選了「林投姐」（！）我皺了眉頭，是要嚇死全班同學嗎？但他拿出《給孩子的台灣妖怪故事》，告訴我林投姐不是我想的那種人（哪種？），讀完這套書上下兩集後，我才發現，原來這套鬼怪故事，是帶著孩子看見這座島嶼居住的族群、歷史痕跡、過往社會悠久記憶的最佳入口。

近年關於台灣本土文化又適合兒童閱讀的書愈來愈多，《給孩子的台灣妖怪故事》呈現各異的文化，我們看到了台灣族群的多元性，有豐富的原住民傳說故事、來台漢人的故事，有些我們很熟悉，例如「虎姑婆」、「林投姐」，也有存在於日常生活的恐懼，如「水鬼」，或較偏向民俗想像的「魔神仔」。這套書不只說故事，還提供文獻參考，讓爸媽或閱讀能力更高的孩子，更理解每篇故事的時代背景，如何反映當時人民的生活。其實，傳說與故事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書中的解說大大降低了孩子對妖怪的恐懼──如果可以當個好好生活的人，誰會想當妖怪呢？但生活的辛苦與不得已，才是他們變成妖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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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如何定義「妖怪」？作者「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在序言已清楚說明，這本書並非要建立一套完整的民俗學解釋體系，所以沒有特別區分鬼與怪，而是透過超自然的想像，追溯先民的生活方式與世界觀，引領孩子理解在每個時代妖怪存在的理由。

例如「蛇郎君」，化身為人的蛇要強迫娶親，雖然婚姻幸福，但故事最後妻子被姐姐害死，蛇郎君再殺了姊姊，幫妻子報了仇。故事原型與「美女與野獸」十分相像，以當時的時代背景來說，女人的歸宿是嫁個好丈夫，那麼和妖怪結為連理也算是得到幸福的一種方式嗎？我們可以問問孩子，如果把故事背景換成現代，他會怎麼想？

在「虎姑婆」中，談的是所有父母共同的恐懼，要孩子千萬不能過分相信陌生人，就算對方表明是親戚，也可能會傷害自己。故事裡，完全信賴大人（虎姑婆假扮）的姐姐死了，對抗大人的妹妹卻活了下來，看來無論在哪個年代，我們都一方面希望孩子要乖（聽媽媽的話待在家鎖好門），又希望孩子懂得思辨、保護自己？

還有幾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貓鬼」被認為是嬰兒早夭的原因，傳統社會衛生環境不好，嬰兒死亡率高，貓鬼的禁忌是提醒父母務必好好照顧新生兒。而一翻身就引發地震的「地牛」，漢人的孩子堅持看到牛尾巴，日本孩子說是鯰魚，剛好下山的「蕃人」則說是掌管土地的祖靈在生氣，一場地震各自表述，彰顯了台灣多元文化的趣味。

因為這套書燃起對妖怪興趣的我，又找了《台灣都市傳說百科》來讀，這幾年我看過《紅衣小女孩》、《人面魚》、《粽邪》、《女鬼橋》等以台灣都市傳說為賣點的電影，許多人認為這些都只是靈異故事、是迷信、是不需重視的假消息，但當一個虛構的當代故事被大眾做為事實講述，且順利融入了傳統主題，它們已經比神話更貼近生活、比民間故事更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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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 (DVD)(The Devil 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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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橋

《台灣都市傳說百科》收錄了100則台灣都市傳說，有源流和流變的考據，也有傳說誕生的原因分析，妖怪之所以成為妖怪，都有其原因，這反映了人們當代生活的某種不安、恐懼和關懷，呈現了一個時代的生活文化和社會氛圍。

例如那些讓人發毛的鬼屋，通常是某個富裕之家或望族落魄後，因產權複雜，後代子孫的想法不一，導致年久失修，比一般普通公寓或集合住宅更可能成為鬼屋，點出了近年古宅維護與拆毀重建的文化續存問題。

臺灣都市傳說百科

「紅衣小女孩」的故事則非常符合傳統魔神仔的外貌和出現地點，反映出人們對山林未知的恐懼，可是人的注意力有選擇性，「看不一定能見」，紅衣小女孩真的本來就不在登山隊伍中嗎？而且人類不只怕山，也怕水，所以「水鬼」傳說歷久不衰，至今仍是很有用的勸導方式，警告人不要靠近危險水域。

在這100則都市傳說裡，我特別留意關於女性的部分，原來「嬰靈」根本與傳統無關！

1970年代，嬰靈之說自日本傳入台灣，一些新興宮廟開始推廣嬰靈供養，1980年代中期逐漸流傳開來。當時宗教團體也開始宣傳「人工流產即殺人」的觀念，譴責婦女擁有選擇人工流產的權利。當嬰靈被塑造成傷害母親的新型妖怪，「流產的罪惡感」也重重壓在女性身上（你很少聽聞嬰靈纏著父親），直到現在，網路上的懷孕討論社群，依舊傳播著供養、超渡嬰靈的方式，乍看是在為無法生下寶寶「贖罪」，其實是持續散播恐懼，讓人工流產或自然流產的女性更加自責。

另一個和女性有關的還有「冥婚紅包」，在台灣，幾乎沒人會撿掉在地上的紅包，以免突然變成「姑爺」、「姐夫」或「賢婿」，這個傳說與漢人的父系社會有關，未婚而亡的女性無法被記載於族譜，得不到後代的祭祀，被稱為「孤娘」。若家中有人生病或運勢不好，就會有高人指點，說早夭的女兒到了適婚年齡，想結婚啦！簡言之，就是女性無論死活，都要歸屬於某個家庭才能生命完整的概念。不過因為醫學進步、夭折的女孩減少了，加上靈骨塔、佛寺等場所可以寄放骨灰，未婚而亡的女性不入宗祠的觀念也因時代變遷而被批評，所以冥婚愈來愈少見，或許這個都市傳說有一天將被遺忘。

如果你也著迷於妖怪與傳說，可以讀讀《傳說裡的心理學》，作者鍾穎是諮商心理師，以心理學觀點詮釋文學作品裡的變形、狐仙、異婚、冥戀、厲鬼、妖怪，「林投姐」就是其一，這套書的目標讀者不是兒童，故事細節說得更深入，其實「林投姐」是殺子後自殺，這樣的悲劇到了現代仍不斷發生：象徵希望的孩子，在什麼狀況下會變成父母的絕望？居民在林投樹林看到林投姐的冤魂，驚慌失措，出資為她建廟，其實導因於居民當初沒有及時伸出援手，幫助林投姐與她的孩子們。居民先是冷漠、再因內疚而恐懼，他們祭拜的不是冤魂，而是自己內心的黑暗，遺失的良善。

另一個故事是「陳守娘」，守寡的陳守娘被歹人覬覦美貌，婆婆小姑收賄幫忙撮合卻失敗，兩人氣憤殺死陳守娘，陳守娘到了地府喊冤但不被理會，最後變成冤魂作亂。連結起當時清道光的時代背景，來台漢人正處於認同的混亂，中國對他們來說是故鄉又是異鄉，矛盾的情感一直延續至今。而且故事最後，陳守娘還是入了節孝祠，生前受父權壓迫的她，最終還是回到了父權社會的規範內。

傳說裡的心理學1-3(全套共三冊)

守娘上

其實不管是哪個年代，人們都會因為恐懼、病痛、害怕、無知、心願等因素，創造出一個時代的傳說，生活在今時今日的我們，閱讀、講述這些傳說的同時，有機會靠近當代人們的感受，理解法治的建立、文明的進步是多麼難得與珍貴，每一則都市傳說與妖怪故事，都能用新的角度去解讀，原本的恐懼也能變得精彩，而在閱讀的當下，我們又成為了都市傳說的下一個講述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