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馬克思(Karl Marx)在1848年出版的《共產黨宣言》開宗明義向世界宣示,新型態的共產主義革命已在歐洲各地出現,「幽靈」將會成為歷史進化極為重要的推力。列寧再將馬克思主義發展為馬列主義(Marxism–Leninism),建立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並在1919年成立共產國際,以推動世界革命,1921年成立的中國共產黨即為成果之一。
毛澤東領導中共在1949年打敗國民黨政權而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象徵著馬列主義世界革命在東方的勝利。中共加入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對抗以美國為主的資本主義陣營。在1960年代中蘇分裂前,中國被視為蘇聯的附庸。而在中蘇分裂後,成為社會主義陣營的邊緣國家,在文革時期更是與世隔絕。相較於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對於共產主義革命的理論與實踐策略,亦即毛澤東思想,似乎與共產主義的世界革命史沒有任何關連,也沒有發揮任何作用。但是,在主流論述之外,是否存在其他的版本?
目前任教於英國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的漢學家藍詩玲(Julia Lovell)教授,在她的新書《毛主義》提供了一個不同以往的論述。藍詩玲講述毛澤東思想,如何在中國本地萌芽,並進一步向世界傳播,對全球各地的共產革命造成實際影響。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成為世界革命的指導機關、教育訓練機構,以及後勤補給單位。毛澤東成為許多地區的革命者心中的偉大領袖、革命導師,而毛澤東思想也成了較「蘇聯模式」更為可行的革命方案,中國取代蘇聯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的理想典範。
這段中國向外輸出革命,對世界各地產生具體影響的歷史,不為西方國家熟知,連中共也選擇刻意遺忘這份毛澤東的遺產。告別革命後的中共,嘗試改以溫和、理性的面貌參與國際事務,必須隱藏暴力革命路線歷史。藍詩玲提醒西方讀者,毛澤東的中國過去在世界革命具有無比重要的地位,至今在某些地區仍具影響力,並非隨著毛澤東逝世而走入歷史、與現實世界無關。她如同掀開國王的新衣一般,將當下中國過去的歷史呈現於世人眼前。這是一部題材新穎,又通俗易懂的著作,充滿許多驚奇,與異國風情的故事,而獲得坎迪爾獎(Cundill Prize)等獎項肯定。臺灣讀者又該如何面對這樣的題材?
對臺灣讀者而言,中共彷彿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地理位置相鄰,但心靈距離遙遠。臺灣讀者對於中共的歷史知識並不全面,一方面是因為對岸政權的資訊不透明;另外,也是臺灣對於中共歷史有意無意間的忽視或遮蔽。臺灣社會長期習慣以既定的視角與框架看待中共,對於臺灣讀者,特別是年輕世代而言,提到中共就是暴政、獨裁、專制,而沒有其他面向。藍詩玲的作品,正足以提供臺灣讀者一個知識與心靈的冒險,前往一個未知的世界,認識到中共的另一個面向。
藍詩玲的毛澤東思想在世界革命遊蕩的故事,由毛澤東如何受到中國與國際矚目,成為吸引各地青年追隨的革命領袖談起。將毛澤東塑造為魅力型領袖的關鍵人物,是美國的新聞記者史諾(Edgar Snow)。中共在當時國內政治環境屬於禁忌,無論是中外人士都難有機會進入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中共為了推動國際宣傳工作,透過宋慶齡找到史諾,在1936年6月至10月至延安採訪,被認為是第一個訪問毛澤東的西方記者。藉由中共的精心安排與管控,史諾的延安訪問行程成為極成功的政治統戰工作。雙方的訪談資料都經過毛澤東的再三檢視,史諾就在此基礎上撰寫出毛氏個人傳記《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毛澤東被塑造成西方世界喜愛的政治人物形象:一個溫和、理性,充滿幽默感又平易近人的愛國人士。《紅星照耀中國》的中英文版,在中國以及西方世界造成轟動,成為暢銷書,毛澤東躍升為全國與國際性政治明星,而延安也成了青年心中的革命聖地。
美國記者史諾(Edgar Snow),右邊兩位是周恩來夫婦。(圖/wiki)
史諾模式與《紅星照耀中國》,是毛澤東思想日後全球化的兩大基本元素。以熱情、隆重的接待,讓來訪人士賓至如歸,備受尊榮,進而成為中國在各地的代言人,這是中共建國後慣有的操作方式。《紅星照耀中國》則是外界認識毛澤東與其革命戰略的基本材料。許多有志於反抗帝國主義、殖民政權,將自己的國家帶往獨立自主的革命青年,相較於馬克思、列寧著作的深奧哲理,往往因此書內容平易近人,充滿情感與理念的故事而感動,進而認同毛式共產主義革命模式,而使用於自己的土地之上。
藍詩玲其後將篇幅轉向東南亞、中南美洲、非洲、美國、西歐,以及南亞大陸,描述毛澤東思想在各地發展的具體情況。中共建國後,以大量的國家資源輸出毛澤東思想,印製大量的毛澤東相關著作,翻譯成各種語言,散布至世界各個需要革命之處。此外,透過國家廣播,每天以不同語言對全球各地傳播鼓動革命的資訊。各國人民可以透過文字、聲音,找到改變生活現況的契機,進而興起與中國接觸、尋求革命導師毛澤東指導與援助的念頭,並且付諸行動,也得到中國具體回應。
無論是印尼、馬來西亞、越南,坦尚尼亞、柬埔寨、秘魯、美國、印度、尼泊爾,各地的共產主義革命者,諸如惡名昭彰的波布(Pol Pot),古斯曼(Abimael Guzmán)等,都曾至中國受到中共領導人(甚至毛澤東)的接見,與接受革命軍事訓練。中共也會派遣軍事專家至各地指導反抗勢力的軍事思想、游擊戰術,與政治思想。
對於臺灣讀者而言,藍詩玲關於中國援助非洲革命勢力的故事,或許讀來最有感觸。中國在二十世紀六十、七十年代不惜成本於非洲大灑資源時,也是臺灣派農技團至非洲友邦的高峰期。我們熟知的版本,往往是農技團對於友邦的幫助,以及「非洲先生」楊西昆的故事。而中共則處於大躍進、大饑荒、文革等內亂,處於自身難保局面。殊不知,中共也在同場競技,甚至動用更多資源。兩相對照之下,才知道我們對於中共的瞭解有太多不足。
毛澤東逝世後,中國改頭換面不再以革命祖國自居,毛澤東思想的全球革命遊蕩之旅似乎也到了盡頭,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秘魯、印度、尼泊爾在八十年代後,陸續爆發毛派革命運動,秘魯的共產黨「光明之路」雖已平息,印度的「納薩爾派」持續進行武裝割據,尼泊爾的毛派領袖甚至在2016年成為國家執政者。至於毛澤東思想的起源地中國,自習近平上台後,開始走復古之風,毛澤東時代的政治文化重新在中國取得生機。由此而看,毛澤東思想是否能持續在世界遊蕩,似乎還有續集可期。
秘魯光明之路的武裝分子。(圖/wiki)
藍詩玲以宏觀的視野處理毛澤東思想全球化課題,提出了一個兼具可讀性與說服力的故事,其背後仍有許多面向值得反思。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指出「幽靈」之所以是「幽靈」,是因為社會經濟結構造成,而沒有天生的造反者。現代性產業出現,導致工人出現,也出現種種剝削、壓制、不平、貧富對立等現象。馬克思在1848年指出的社會狀況,至今日依舊存在,有些地區甚至更為嚴重。
細究本書談論的主要場景,大多有過被歐美國家殖民的經驗。歐美國家在全球的帝國主義擴張,與殖民主義統治模式,在殖民社會建立一套政治經濟結構,也在其中埋下許多社會矛盾。擺脫殖民而成立的新興國家,內部問題並沒有因民族獨立運動勝利而解決,社會內部矛盾依舊存在,許多底層被壓迫者的聲音無法被當局聽見或正視。他們尋求改變命運之際,伸出援手的不是原本的歐美殖民母國,而是毛澤東的中國。歐美國家反而為了壓制全球各地的共產主義運動,維持資本主義秩序,選擇支持各國的保守軍人,使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回應反抗者的暴力革命。毛澤東思想至少給了他們一個活下去的希望,而歐美國家則不關切這個面向。如果要讓「幽靈」不再出現,或許執政者對於「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要再三品味與反思。
王超然
國立臺北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