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運鴻／人類宰制弱小生命，是獨裁暴政嗎？──讀《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充電5分鐘-#每天閱讀幾分鐘-OKAPI閱讀生活誌

驚悚小說《沉默的羔羊》改編的影集《雙面人魔》有這樣耐人尋味的一幕：主客在豐盛餐桌上閒聊，主人指著「鵝肝」笑稱：「虐待動物是不道德行為，只是，這觀點不適用美味佳餚。」客人搖了搖頭，她表示自己不吃無辜動物。

主人辯解說：「我也反對虐待動物，所以特別找來一位善良廚師。」客人不吃這套：「仁慈地殺戮，然後吞下牠們？」諷刺的是，儘管客人毫不知情，不過桌上那道華麗「鵝肝」，原來是巧手烹調後的人類內臟。

《雙面人魔》中尖銳的「吃人」場景，直指人類特權的最大矛盾：如果地球上有一個聰明強大的物種，毫無歉意的食用弱小種族，那麼，該物種內部若出現了更聰明強大的單一個體，可以用同樣標準任意踐踏「低等同類」？影集裡，這位殷勤勸說來客享用「鵝肝」的宴會主人，便是大眾文學史上最可怕的食人魔王漢尼拔（Hannibal Lecter）。他身為心理學領域的曠世天才，私下卻酷嗜人肉──就如同他的同類，屠宰並食用「無知動物」。

《雙面人魔》的食人魔漢尼拔（Hannibal Lecter）。

所謂「特權」，是個哲學問題。而工業文明對動物的統治，更是倫理上難以辯護的殘酷。每年都有近千億家禽家畜被化學藥劑催熟，被狹窄畜欄囚禁，被送進肉品工廠肢解……更不用說那些被破壞棲地、被辣手捕殺、被汙染毒害的無數野外生命了。

純就科學角度，多數動物的大腦成熟複雜，跟人類一樣能感受、認知，並擁有豐富情緒。相信受過貓狗鸚鵡烏龜陪伴的人，都曾在牠們雙眼裡被最真誠的眷戀所撫慰。那問題來了，既然動物是完整心智主體，牠們絕對不應遭受殺戮虐待，就像我們不會主張身心障礙者沒有基礎人權、是二等公民。

在當代動物權利運動中，1975年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已提出開創性的見解：動物是無法否認的道德主體，而我們人類，數千年來遂行著壓迫奴役的巨大罪惡。但該經典仍有爭議，例如，動物權相較於人類權，是否有程度高下？如果能夠帶來「總體效益」，那使用動物進行活體實驗是否正當？

為了回答或反駁這些疑問，加拿大知名的自由主義哲學家威爾．金利卡（Will Kymlicka）和合作者蘇．唐納森（Sue Donaldson）寫下《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這本書從今日「動物權利」運動遭遇的許多爭論中，試著發展出一個充滿理想性卻直面現實的倫理體系，絕對是關心動物權的讀者不可錯過的里程碑著作。

動物解放(30周年紀念版)

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

對於本書的一個簡單概述可以是：如何把一切擁有完整心智、但肉體型態迥異於人類的存在物（也包括人工智慧、矽基生命），納入文明所允諾的政治共同體，甚至定義這些另類公民的「普世人權」與「政治責任」。例如：

為了償還對動物的漫長奴役，我們是否應該終結肉食、野放寵物、甚至返還土地給飛禽走獸？
如果某天人類真的停止剝削動物，還有資格撲殺入侵人類國度的老鼠或烏鴉嗎？
家中飼養的天性肉食的貓咪，若在一個飼主不吃肉的「正義情境」，還能享用來自動物剝削體制的鮮肉罐頭？

本書對這類問題提出了邏輯嚴謹、違背直覺、卻合於道德的有趣思索。若看過作者Kymlicka雄辯滔滔的《當代政治哲學導論》、《多元文化公民權》，想必能夠明白，對於現代自由主義國家來說，「普世價值如何兼容地方多元文化」、「民主政體如何在不自我矛盾的條件下，統合那些反對民主信念的參與者」一直是重大的難題；然而，對於「他者」的兩難不只存於人類社會，在未來若真有對所有生命抱持善意的文明秩序，那我們也得運用類似框架去思考：人類社會如何納入心智不可共量的其他物種？

從此出發，《動物公民》在肯定一切智慧生命皆有「普世基本權」的前提下，再發展出一種鞏固平等、敏於差異的政治秩序。作者提出，動物可以與人類發展出三種廣義的夥伴關係：

做為同胞國民的馴化動物（有完整公民權、完整義務）
做為入境移民的城際動物（權利較少因此義務較少）
做為外國人身分的野生動物（沒有公民權，但野生動物領域卻有自治主權）

本書最具革命性的主張在於，能夠吻合正義要求的動物位階，不只來自於生命主體本身，也來自「人和動物的具體關係」──在人類歷史內，我們和動物發展出許多共存模式，透過育種、教導，或人為淘汰（撲殺絕育的好聽講法），改變了動物的遺傳基因、棲息生態位，因此在曾經嚴重侵犯動物權這個無法否認的原罪下，人類同時也「創造」出許多不依靠人類就無法單獨過上幸福安全生活的依賴性物種。

就此而言，本書多少與最基進、最極端的「廢奴主義」保持一定距離，反而留給多元生命共同體某些緩衝空間。其倫理目標不在於贖罪的「轉型正義」，而是全面考慮到人類和動物共存共榮的選項，因此特意建構了某種「前瞻式正義」。這種觀點的長處在於，認知到了人和動物之間，存在著正面的相互影響。

作者認為，那些不正義的人獸關係，諸如屠宰、畜養、實驗，在未來當然要盡快終止；但是彼此陪伴、互惠共生，甚至如導盲犬這類「照顧式互動」，卻對於人類與動物雙方都有非常積極的意義。換句話說，哲學家必須思考這樣的藍圖：如何把動物「留在」人類文明之內？

也因上述「關係導向的哲學思考」，本書強而有力地挑戰了「善良但天真」的「廢奴論者」──該主張認為，人類文明已經帶給動物太多苦難，唯有徹底廢除奴役動物，讓動物遠離人類統治、回歸「真正自然狀態」，才能平息人類製造的不正義。

然而，作者非常有洞見地指出，這種自然／文化、動物／人類、善的自由狀態／惡的奴役壓迫，只是簡化的二分法，不能真正反映複雜的動物處境。所謂文化和自然，是光譜上的連續地帶，人跟動物在過去數萬年來一直緊密互相影響──動物並不是純潔的「自然」，牠們擁有不可小看的適應能力，可以並且已經在人類文明中取得了新的技能或生理特質（如馴化動物演化出社交、友善個性）。

此外，「讓動物徹底回歸自然」這看似基進的主張，還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們和愛犬一同散步的歡樂時光、農場中馬匹對飼主的信賴跟熟悉、公園裡怕人的松鼠麻雀所共同建構的「都市綠地生態」……沒錯，人類和動物在很多情況下都發生了對於彼此的真摯善意。一個美好的、道德上可欲的未來，這兩者應該繼續擁有彼此、擁抱彼此。不粗暴地將文明與自然、管控與放任一刀切開，是本書另一個非常有啟發的思考方式。

《動物公民》甚至還處理了最硬核的「責任」問題：動物若要成為真正的「公民」，牠們能夠積極付出、實踐自身政治義務嗎？作者用「公民資格」、「身心障礙者權利」等概念來深化所謂「非語言、非理性」的公共參與，這就意味著：面對「不會表達意見」的動物，人類需要發展一種能夠尊重地「讀取」對象之利害、之意圖的敏感能力，以及真正與他者「共治」的社會型態。與他者發生同情共感，乃生命最可貴的部分，這種能力可以阻止我們墮落為徒有高超才智，卻對他者苦難無動於衷的人魔漢尼拔。

本書深入淺出、直指本質的哲學思考，讓人聯想到三部經典日漫：用溫柔抵禦殘酷的《寄生獸》：如果人群中真的出現「以人類為食」的強大外星生命，弱肉強食這個道德事實可不可以自證為義？赤裸描寫「自然法則」的《風之谷》：生命的本能是互相吞吃，人類與動物如此，文明與自然亦是。當然還有用童話談政治的《Beastar》：肉食動物和草食動物生來就註定了食物鏈中的捕食關係，牠們還可能「組成」被文明所規範的共同社會嗎？

寄生獸反轉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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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STARS 22完

兩千年前，柏拉圖曾就正義、法律、城邦型態等問題去設想《理想國》，雖然人類社會到了今天還沒能完整實現善良，不過民主體制仍讓我們相信靈長類們持續地、緩慢地逼近和諧。

「概念可以建築更好世界」，此一信念正是哲學不可取代的角色，儘管所謂哲學，不見得在萌芽的當下就有條件完整實現；《動物公民》有陳義高尚的理想主義，卻能夠一一說明未來制度轉變所需要的概念基礎。或許，比起使用拳頭、以力服人，哲學思考證明了人類還是有能力並願意使用腦袋的，也因此，包括你我、所有生命，仍有機會成為比本能驅動更加高貴的「文明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