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青年施儒珍出生在1916年,因思想左傾,在日本時代坐牢六年。二二八事件後,施儒珍又被通緝,於是在柴房牆壁挖出夾層,大小僅供躺平,深夜才出來透氣。家人被特務多次刑求訊問,堅稱不知下落,如是過去暗無天日十八年,最後因病死於密室。
其實,在威權時代,施儒珍這樣活得不人不鬼,並不罕見。在「保密防諜、反共復國」的集體恐慌裡,國家對人民的猜忌達到頂點,有許多意見不同、甚至只是遭到構陷邀功的「冤錯假」思想犯,都曾經躲藏於破屋、地窖、山野,或者其他見不得光的地方,淪為無人知曉的政治冤魂。
小說家張國立一向擅於把故事講得驚心動魄,這次他的懸疑新作《私人間諜》,在表面上是關於「監視者」竟成為「被監視者」,可是,身為「細胞」卻打算脫離警總羽翼,這中間還有隱情,那是一縷由政治高壓造就的幽魂,也是歷史悲劇遲遲無法被揭開的懸念。
故事主角是眷村子弟石曦明,1970年進入憲兵隊服役。長官派他臨窗監視代號「水手」的歸國學人,用相機拍下一舉一動。然而歸國學人生活樸實、交友單純,警總怎樣也抓不到把柄。然而在某個深夜,石曦明恍惚看見「水手」家中有個美麗女人,於是報告上級。保安處處長許雅文一拍大腿,憑空生出一樁不存在的桃色醜聞,接著「水手」被大學解聘,狼狽離開台灣。
如果對白恐時代氛圍稍有認識,就知道《私人間諜》的故事並非向壁虛造。因「大力水手案」坐牢十年的柏楊、台大哲學系事件中被解職的陳鼓應、只因「僑生」身分被送往綠島的陳欽生、遭到誣陷卻被槍決的丁窈窕……不要說人民對獨裁政權真的有什麼不以為然,在那個年代,人可以因為任何理由(或者根本不必理由)落入國家的層層網羅。
但《私人間諜》寫的不只是「冤案」或「思想犯罪」(其實言論與思想,根本不能入罪),這本小說更展示了高壓政權之所以能夠無孔不入,還需要隱身於人群的自願「協力者」。為了勸誘主角石曦明每週「觀察社會情形」、提供監視日誌,老謀深算特務長官許雅文承諾:你父親我會好好照顧,警總也有豐厚獎金,但更重要的,是「為國家盡心力做點事」。
然而,當兵時受命「監視」任務、全天候緊迫盯人站崗守望的石曦明,卻在嫌疑人的生命裡看見到了無關政治、完全不同的景象。「水手」前腳出門,監視者就闖入他家中翻箱倒櫃蒐集證據。石曦明在書架上摸走《老人與海》、嗅聞斗室中留下的咖啡香氣,他還在盯梢時看見,學生對這位留美學者的真誠尊敬。
實在很難相信,這樣的人會是「叛亂罪犯」?
但另一方面,石曦明也在警總筆錄上簽名供認,在長官壓力下,他違背良知「證實」被監控者涉入了從未發生的不正當男女關係──這又讓讀者想到,數年前香港騷亂,就有記者被當局栽贓「嫖妓」,並公開「證據」。這大概是所有威權政體的慣用伎倆,在法律之外也要讓反抗者社會性死亡。
不過,《私人間諜》並不只是懸疑和政治。本書還有一個在當代台灣小說中少見的面向──主角石曦明的青年時代,剛好還原了外省下層平民如何被半強迫半利誘的捲入骯髒的告密活動。如果翻開當年調查局跟教育部的陳年檔案,有個令人難以索解的官方詞彙「校園布建」:意思是說,特務單位吸收平民,給予補貼或祕密褒賞,讓他們潛伏、監控、出賣身邊所謂「偏激分子」。最誇張的那一年,全國大專院校職業線人高達的3500名。
小說中段,石曦明退伍後考入輔大,老長官許雅文仍在他遲到的青春中神出鬼沒,要求他做身不由己的線民。儘管石曦明只願意提供不痛不癢的情報,然而這個「汙點」已令他終身內疚。
此外,低階外省人還有一層沉重原罪──石曦明的父親在少年時被「拉伕」捲入國共內戰,來台後娶了沒有情感基礎的金門女子。父親身上背著逃難流亡的心理創傷,卻用最錯誤的方式來表達憤怒不甘:軍旅生涯鼓勵暴戾乖張,「喝醉」以後用惡毒的語言羞辱、肢體毆打對待少妻稚子。諷刺的是,滿口「國家大義」的警察、村長、眷村鄰人全都袖手旁觀,「老兵想家,心裡苦啊,他還不會做父親做丈夫」,冷漠有最充分理由,卻沒有人願意為了女子跟兒童主持公道。這便是威權年代特有的「道德標準」──因為「共匪威脅」,國家暴力可以被默許;因為「時代苦難」,家庭暴力可以被體諒。
也難怪「監視者」石曦明在案主「水手」身上,看見的反而是從容、文雅、正直,而不是什麼叛國罪惡。顯然他不想跟「叔叔」許雅文、生父石重生那樣,一輩子困在國共內戰創造出來的被害妄想,凍結為殘酷偏執之人。他毅然離家、拒絕長官「提攜」,就算窮到身無長物,仍不接受黨國奧援。
所以小說一再呈現良知和體制的拉鋸:國家特務體系做為誘惑或詛咒,阻止石曦明展開第二段人生。小說中對1970年代的大學校園生活有著生動描寫,就算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讀者也能身歷其境。但是,大學裡那些熱血青春回憶,包括跟教官躲貓貓的麻將大賽、異議學生偷偷掛上的五星旗、流竄藏匿的宿舍黑戶、青澀苦悶的跨系戀情……事無鉅細,都掌握在警備總部那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情報網。保防單位甚至比學生跟教官更「懂」自己的校園。有些政治人物曾說「台灣太民主了」,也有些保守民眾對白熱化的政黨競爭有些感冒,或許是因為他們不喜歡事事牽扯政治。不過,《私人間諜》提醒我們:在每個國民都不談政治的年代,政治其實無孔不入。
這本小說安排了隱晦謎團,回應高壓社會中那種「不能被談論跟記憶」的政治。前面講到「牆壁中的鬼魂」施儒珍,《私人間諜》中也有一位似有若無的「美麗女人」,成了警總長官畢生去追尋、舉發的幻影──小說幾乎沒有對其身分提供清晰線索,但清楚的是,為了找出且殲滅這個被封印在暗處、「政治上危險」的幻影,國家機器鼓勵國民獻出自己的耳目,成為監控體系的懸絲傀儡。
前陣子,某民進黨立委被爆料早年「線人」黑歷史。該人身受黨外團體器重栽培,卻長年從情治單位領取「工作費用」,確實讓人唏噓。然而,與其譴責單一個案的道德墮落,其實更該問:是怎樣的領袖、怎樣的社會結構,創造了這本小說中「假如沒能把持住」的特務體系協力者?
小說最後,長官在晚年與主角重逢,他怨懟地說:我經手一百多個線人,只有你,最後選擇離開我!有些「仇恨」真的毫無道理,那些善於玩弄女人的渣男,最痛恨主動分手的前女友;而操縱國民的國家,到今天也還無法釋懷「有所不為」的獨立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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