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年齡、殘疾、信念、族群、性別、國籍、政治立場、種族、性傾向、社會地位或其他因素的考量,介入我的職責和病人之間。」2017年版本的醫師誓詞是這麼寫的。
從希波克拉底誓詞,到世界醫師會的日內瓦宣言,總是有一句強調醫師不應因病患身分而有差別。醫師似乎是個透明、中介的職業,病人隨機的來到醫師面前。然而,現實往往比誓言複雜許多。在什麼地方執業、發展什麼專科......等的種種選擇,往往透露了一名醫師的心之所向。
而「環境及職業醫學科」是現代醫療專科中,具有社會關懷、甚至有些左派色彩的一個。在台灣,這門專科直到2001年才成立,是最年輕的一個。職醫科的工作內容包含診斷、預防、治療職業傷病,可想而知,服務對象大多是受僱者、勞工階層。
《遠足》一書紀錄了楊慎絢的職醫生涯及思路。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生涯途徑,這本書紀錄的也是少有的經驗。楊醫師把這些經驗化作一場又一場的旅行,帶領讀者探索職醫如何發現疾病和他們的產地。這些都讓《遠足》成了一本獨特之書,有職涯回顧兼有文史踏查,似是遊記似是科普書。
阿四的另一種結局
《遠足》從醫院裡的教學場景展開,年輕的PGY醫師(畢業後第一年不分科的住院醫師,Post Graduate Year)與楊慎絢醫師相會。PGY醫師在各科之間流轉,開始要把課本所學應用在病人身上,卻又還沒分化定型。這階段的醫師和賴和小說〈阿四〉有些雷同,是個「由理想世界轉換到現實社會中的第一步」,或許還保有「學生生活的浪漫」。
面對年輕醫師,楊醫師從文字中拾起當年的自己,不保留的分享學思歷程。醫學生涯百百種,有些像是醫院的走廊,從這一頭就可以望見那一頭。早在專科成立之初,楊慎絢醫師就進入這個領域了,那不是一條被鋪好的、好走的路。
從宿舍地下街的雜誌開始,楊醫師回望這一路上的際遇,緩緩道出行醫路上的內面。在專業化發展下,醫師生涯一階又一階,見習、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工作內容和環境各不相同。楊慎絢醫師從山路這頭回顧,思考結構中的自己。書中多次提及「陳映真」哏,無論是小說〈山路〉場景還是《人間》,我們可以看見楊醫師如何回應時代的召喚,在執業生涯中背負著啟蒙和理想。
然而,楊醫師並沒有把啟蒙的重量擺在前頭,而是用旅行的方式,嘗試讓年輕醫師看見這些風景。那是討海人輪著夜班的漁港、南澳的衛生室。我猜想,如果阿四來到我們這個時代,職醫或許就是他能從中影響、改造社會的一種選項。
高超的旅行者
職醫關注疾病的社會成因,不過每位職醫切入的方式不盡相同。有些醫師專精辨識化學物質的危害,有些擅長從統計數據中獲取疾病的線索。在《遠足》中,我們可以看到楊醫師的獨門絕學:從現場提取資訊的能力。
楊醫師是很會旅行的人,他從環境、文史、地理中竟能找出疾病的脈絡。在自來水廠中楊醫師看到工業通風,在工作場所中他觀察人因負荷,不著痕跡的傳授職醫此門知識和技能。采風錄則更專注在地景探勘,親臨現場擷取身體感,和書本所見相互對照。這樣的旅行邏輯和創作考察有些相似,我們也可以見到《廢河遺誌》的細節。我彷彿經歷了一場「小說取材」的訓練。
所有旅行終得回到出發點,楊醫師則回到工廠和醫療現場。在職場系列,楊慎絢讓我們看見他如何觀察工人的鞋底,又如何將踏查所得應用在服務勞工。楊醫師擅長將瑣碎的資訊轉化,成為有系統、能同感的醫學知識,例如將耳蝸想成大賣場停車場的車道迴旋。
文學和醫學的交界處
這樣的轉化方式,讓我想起理查費曼《你管別人怎麼想》。費曼敘述他父親將百科全書上的條目「霸王龍高二十五英尺」,轉化成「霸王龍站在前院頭可以伸進我們家二樓窗戶」。這樣的方式使得費曼在學習過程對科學保養高度興趣。
同樣的,《遠足》的書寫方式也可以做為「如何談科學」的範例。要找到引人注意的類比物,同時不喪失知識本身的性質,這是「比喻」這種文學技巧的終極考驗。而楊醫師還在其中加入獨特的幽默感,尤其用宮廟壁繪來比擬工作姿勢,怎麼有點迷因的味道。
在我心中,費曼一直是個傑出的「散文家」。這或許有點用華文的定義來打美國的書,但《別鬧了!費曼先生》這樣的作品具備被視為文學的資格。他像散文家一樣書寫著個人的體驗,這當中包括對世界的好奇、對科學的熱愛,並用文字來將這樣的體驗渲染出去。
《遠足》也是這樣一本很難定義的書。它是遊記、是行醫紀錄,又腳踏文史醫學兩條船。在地化的職業醫學知識、前行者的體悟,都讓《遠足》更顯珍貴。也許某個讀者會受這份熱忱所影響,將這份備忘錄深深的收進抽屜。
作者簡介
1991年生,原高雄縣人,現職內科住院醫師。創作以小說為主,以《等路》獲2019年臺灣文學金典獎及蓓蕾獎、金鼎獎。曾任秘密讀者編輯委員,評論散見於《聯合文學》雜誌。希望能當小說界的美空雲雀。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