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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ive My Car】開車閒聊,才會講出比較真實的答案──與李桐豪的27段問答(DAY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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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之前,我本來擬了三個路線,打算等終於出書的李桐豪上車被拷問時,讓他ABC選一個。沒想到,出發前一天他敲我:不然,我們去甕窯雞好了。可惡。那是ABC路線的其中一條。於是我們就上路了。展開我人生有史以來最長逐字稿之旅。徹底實踐雞同鴨講的快樂。什麼是雞同鴨講呢?就是:「我們現在是到哪裡?」「宜蘭啊,你不是說要去甕窯雞。」「我說的是淡水那一間!」
(全劇終)
(騙你的)


作者簡介

1976年生於高雄。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
著有散文集《除以一》《知影》;小說《男身》《女館》;詩集《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等。現任職《自由時報》副刊。

作者簡介

記者、紅十字會救生教練,經營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與同名臉書粉絲頁。OKAPI專欄「女作家愛情必勝兵法」、「瘋狂辦公室」作者。曾以《絲路分手旅行》曾獲2005開卷美好生活推薦,《非殺人小說》獲林榮三小說二獎,《養狗指南》獲林榮三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最新作品為《不在場證明》



     (DAY 1)     

影片紀錄/孫梓評、李桐豪;剪輯協力/新經典文化


01. 走任何一條車道向右轉


孫:「本來我們現在應該坐在咖啡館談心的,為什麼變成Drive My Car?」
李:「因為我就是一個任性的人啊。」
「開車聊的好處是什麼?」
「你不覺得開車聊,才會講出比較真實的答案。」
「人在移動時比較真實?」
「我做採訪,都還不及受訪者收東西時在那邊閒聊,那往往會得到非常驚人的答案。」
「所以你做訪問,都在期待卸下麥克風,閒聊的那一刻?」
「我覺得你今天的狀態很怪,你是已經開始在訪問了嗎?」
「不然難道我要問你:今天你的小狗還好嗎?」


02. 走水源快速道路


「出書就跟結婚一樣,要想你的賓客名單得邀請誰。」
「所以,你是做人很周到的?」
「我就懂事長啊。」
「你是一覺醒來變成懂事長?還是發生什麼事?」
「到一定坎站(khám-tsām),就不要對別人有虧欠,不要去傷害別人的情感。」
「所以你……」
「我受不了你。」
「你覺得我一直在問問題是不是?」
「對啊,我不是說我會給你每一題的答案了。我們當做出來玩就好了!我昨天答案都填給你了。」
「我是那麼好打發的人嗎?」


03. 向右轉進入汀州路三段


「所以你並不是發生什麼天打雷劈的事才變成懂事長?是時間把你變成懂事長?」
「你不是嗎?都活到幾歲了,難道不知道什麼話可以講,什麼話不能講。什麼話可能會對別人有傷害。」
「我小學五年級就知道了。」
「所以你就是最好的包裝紙啊。」
「你要我做這個採訪不可以有形容詞,為什麼?你怕什麼?」
「你就是要逐字稿,QA。因為你就是會在藝妓裡面不斷加糖的那個人!」
「所以你不希望這個訪問稿有加糖。」
「不希望。你錄完了嗎?我們要開始閒聊了嗎?」
「我們一直在閒聊啊,不要這麼有壓力。」
「你錄到這邊應該兩千字夠了吧。要寫多少字?」
「我的字數只有我給你的題目的兩倍,所以字數是一定夠的,你這樣很有防禦性欸。」


04. 靠左以繼續行駛汀州路三段


「現在要談一下旅行了嗎?」
「我們現在不就是在旅行嗎。壞天氣的旅行。」
「我們應該不是那種很小就嘗到旅行滋味的人。」
「你小時候沒有去遠足嗎?」
「有。那個對你來說是什麼?」
「你不會覺得很快樂嗎?」
「我不會覺得很快樂欸。」
「為什麼?因為你很懂事,你要好好做人?還是你會覺得在遊覽車裡拿出去的零食,跟人家沒有辦法評比。」
「我沒有很享受我要搭遊覽車跟一團人出遊,而且老師還要叫我們在風景前面拍照。」
「還是會有一些什麼吧?跟你的日常是不一樣的。你離開你的教室。你被擺到規則之外。雖然會有討厭的大人在旁邊耳提面命。」
「你有比較深刻的戶外教學印象嗎?」
「如果是低年級,台南就去高雄啊,高雄就去台南。去壽山動物園啊,高雄文化中心之類。一、二年級好像沒有遠足?」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老師如果還要幫小孩換尿布也是挺累的。」
「到中高年級,就會超過一百公里,去天元莊啊,看百斤大老鼠,去嘉義吳鳳廟看會算數的神牛。」
「我發現,應該是因為你讀台南市的國小,好像有點城鄉差距欸,我們沒有安排到那麼遠,那麼好。我們還是在高雄的範圍。你們的安排比較像是都市小孩會有的規劃。」
「我原來要回答你的第一題,最早的旅遊經驗。小時候,放學要搭公車回家,我媽會給我五塊錢,那時好像是一、二年級吧。因為小朋友嘴巴都很饞,就會把那五塊錢去福利社買零食吃掉,我就是得要走路回家。大概要走四十分鐘。其實是兩條馬路,大概三、四公里,小朋友的腳程來看,如果大人會更快。對我來講那就是最早的旅行,會有一些結伴的小學同學,有時也會一個人走。會經過很多魚塭,那時還沒開發那麼旺盛,甚至會在回家路上經過一整片荷花田。小朋友智商不是太好,會想說那個荷花是不是可以踩上去?結果就掉下去。」
「掉進荷花池有人救你嗎?」
「那個荷花池在一戶人家的後門,他們在打麻將,剛好有人出來抽菸。」
「你有回外婆家的經驗?」
「有啊,回外婆家或去姑姑家,也是另一種旅遊。我有個姑姑住高雄,是小學老師,姑丈在海關工作,他們買很多課外書給表哥表姊看,去那邊就有很多故事書可以看,很多寒暑假去他們家過一個夏天或一個冬天。」
「幾歲去的?」
「最初當然是爸媽帶去親戚家,姑嫂妯娌在講話,我就坐在客廳的角落看很多書,後來我就跟爸媽說,我想要,去那邊,住在那裡。」
「那是你最初的閱讀的圖書館?」
「閱讀和旅行吧,兩件事可以放在一起。」


05. 走右側 2 條車道下出口,往國道3號方向


「你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異國?對它有憧憬。」
「與其說憧憬異國還不如說憧憬台北。青春期就是一個最殘酷最小型的現實,想要擺脫那個現實,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那個環境。因為憧憬台北,所以要去朱天文筆下的地方,陳淑樺發專輯的城市,看看人間副刊會提到的那些事。」
「那是十六、七歲時,心裡想的東西?」
「中南部的小孩應該都是這樣吧。」
「我好像沒有那麼具體的人或事件的座標。」
「我也沒有啊,是你在那邊亂問問題。」
「那時對你來說,應該是就有個衝動,要到台北去?」
「不想留在故鄉,尤其台南,就是一個好沉悶的城市。」
「跟不想留在京都的人一樣?」
「就像大學時讀到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他筆下美國南方的青少年,他的自我認同完全是有問題的,他的原生家庭是會讓他有巨大的窒息感受的。」
「所以想離開台南到台北的感覺慢慢在萌芽?」
「應該就是一個『去遠方』的想像吧。」


06. 接著走國道5號


「你第一次出國是去遊學?」
「去美國一年。他們是Quarter制,一年四個學季,中間空檔可以去旅行,就搭灰狗巴士跑去紐約了,好像要搭三天三夜吧。那張車票只有終點站,沒有限制要怎麼搭,好像也沒有對號,從明尼蘇達到芝加哥,經過很多車站,憑著一點點地理常識,轉到底特律,再到費城,中間可能得在車站過夜,因為要等車。我們那時旅行,聽音樂的道具就是隨身聽,很像村上寫《海邊的卡夫卡》,要選唱片得很嚴格。我記得那時有陳珊妮《華盛頓砍倒櫻桃樹》。新寶島康樂隊〈一顆流星〉,聽那個歌時是一個夜車,底特律不知道往哪裡,一個山谷,看到遠方城市燈火輝煌。」


「第一次搭飛機的感覺還記得嗎?」
「有嚴重的時差。我還記得在飛機上看的電影,那時還沒有個人機,每一段機艙有一個大螢幕,很多人看同一部電影,很像在大學視聽教室。去程看的是《愛在黎明破曉時》,還滿有旅行的氣氛。好像沒有中文字幕。」
「初抵達美國感受到的一切,還有印象嗎?」
「應該是氣味。你到一個陌生國家,會先感受到那個氣味跟你經歷過的一切完全不一樣。」
「在明尼蘇達的學校住宿舍嗎?」
「對,兩個人一間。那是九四或九五年。其實那時第一趟旅行是去加州。去了滿經典的行程,迪士尼,聖地牙哥,海洋公園,也在舊金山看了音樂劇《日落大道》。跟很多人一起結伴旅行很吃力,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人和人一起,難免有情緒的勞動,不見得是惡意。」
「那時舊金山感覺如何?有特別覺得自由奔放嗎?」
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短篇小說集二 1944~45年

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短篇小說集二 1944~45年

「沒有欸。人在國外會很渴望讀到華文字,我那時只帶了《紅樓夢》。後來在舊金山唐人街,找到中文書店,買了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那是一個冬天的旅行,讀〈紅玫瑰與白玫瑰〉寫佟振保到巴黎,對那個城市有一些愁雲慘霧的記憶,吃很難吃的高麗菜捲,看著灰撲撲的街道,心裡OS是,別人都以為我到了巴黎了。我太懂那種心情了!我在舊金山就是那種心情。」
「後來還有去別的地方?」
「還去了佛羅里達。我那時在蒐集迪士尼樂園,所以去了佛羅里達的迪士尼,我的十九歲到二十歲的生日,就在一個太空山還是小飛象上面度過。金城武二十歲可以得到陳昇的一首歌。我就只能得到我自己。」
「你一直到現在都還很喜歡樂園?」
「喜歡樂園應該代表是渴望同伴的吧?孤獨量表裡面的一個人搬家,住院,我都可以過關,但對我來講,一個人沒辦法做的事情就是去樂園。搭雲霄飛車的尖叫跟吶喊是要給同伴聽的。有次去韓國愛寶樂園出差,雲霄飛車號稱亞州最驚險,出發前還要你把手錶拔掉。結果坐我隔壁的人就很鎮定,完全不叫。坐那個不就是要叫嗎!那你來幹嘛!」
「要搭很久嗎,那個雲霄飛車?」
「了不起也是三、五分鐘。雲霄飛車之所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是因為你知道那個苦難是會結束的。而且你知道你會死裡逃生,這個墜落一定會被承接住。所以我們要去宜蘭的哪裡?」


07. 頭城,沿北部濱海公路前往壯圍


「你旅行有沒有一定要做的事,或某種儀式感?」
「沒有欸。如果有一定要做的事情,不是把自己綁住了嗎?」
「讓自己悠閒是最重要的?」
「沒有非得怎樣不可。這樣人生會比較輕鬆一點吧?」
「所以你的旅行如果得到什麼,是會讓那趟旅行加分的?」
「不期不待,沒有傷害。」
「有些人旅行是因為有離開的騷動,有些人是被曠世美景或美食或帥哥美女療癒。你都沒有?」
「應該是在陌生城市建立一種跟你原來生活一樣的節奏吧。」
「這不容易。」
「比方說,第一個晚上就先去超市,對它的物價有一個基本了解,可樂多少錢,櫻桃多少錢,一盒冰淇淋多少錢。」
「可樂是你衡量世界的幣值嗎?」
「至少會知道這城市是高貴或平價的,你高攀得起或配不上它。我想到我的儀式感了,如果我去日本就會去買洋芋片跟明治乳酸飲料。」
「去巴拉望怎麼辦?」
「巴拉望可以買小老闆海苔,德國可以買HARIBO小熊軟糖啊。」
「所以你有散落世界各地的情婦,你會在抵達的時候,把它們召喚出來。」
「一種小小的甜頭,總結來說就是食物吧。」
「得到這個小甜頭就滿足了嗎?如果你是個人旅行,大概很難衡量得失。但如果是旅行記者,總要拍到一個大景或跨頁照,才能交差?」
「所以你要我以什麼身分回答?」
「以兩種重疊的身分回答。」
「如果是旅遊記者,出門前還要找IG,找漂亮圖案,看明信片,你要把那個城市最漂亮的風景給拍下來——我發現如果出差自己帶著相機,跟有攝影同事一起去,寫出來的文章完全不一樣。如果我得自己拍、自己寫,文章會充滿很多視覺描寫,顏色,風景,更多形象的描述;如果有攝影記者,我的文章會比較往內探索,也許會更有心力描述城市的氣味,聲音,或是人與人之間的攻防互動。
「視覺就比較關閉了。」
「對啊。我私下旅行,幾乎很少拍東西,或只拿手機聊備一格拍一下。」
「當你降低視覺,你感受異地的方式是什麼?」
當一個好奇的人吧。旅行是少數可以讓你恢復好奇心的狀態。人在旅途中,感官一定比在熟悉的城市中更開放,那裡有你不懂的語言,你不懂的城市,你不懂的城市運行規則。所以旅行時你會是一個比較年輕的人,因為感官都打開了。


08. 從廍後路向右轉,進入壯濱路一段


「為什麼沒有看到鴨子?」
「就跟《麥田捕手》一樣啊。」


09. 繼續走宜23鄉道


「你不會很嚮往一個人出發嗎?」
「會啊,如果我一個人旅行,就會嚮往有冒險感覺的。」
「比方說哪裡?」
「我離開《壹週刊》,給自己的畢業旅行,從泰國進龍坡邦,沿湄公河逆流而上,到清邁。」
「為什麼選那裡?」
「就覺得那是一個很棒的地方,我願意再去一次。」
「所以你曾經去過?」
「去過啊!之前出差,覺得那地方實在是太酷了!我第一趟去是從泰國搭火車,陸路,到邊境下車,有接駁車,載你通關,行禮如儀把該辦的事情辦一辦,出了海關,有各式各樣的三輪車,可以載你去想去的地方。寮國龍坡邦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山城,很多小乘佛教寺廟,又是法國殖民地,所以有許多小巧可愛的洋房。」
「你會不會覺得,雖然你很怕熱,但人格特質某一種核心,很像那個地方的人?」
「熱帶人?」
「好像不是。」
「那你不覺得我像芬蘭人?」
「為什麼?」
「很冷漠。」
「我覺得你沒有。你不要製造假象。」
「芬蘭人不喜歡跟人社交。如果冬天都是永夜,可以不用出門,就在家裡。」
「你會發瘋。」
「我一直喝酒就好了。」
「想像自己需要那個處境,跟真正身在那個處境是不同的。」
「至少我願意想像,願意對那個想像付出努力,不覺得是一件好的事情嗎,現在的人連想像都懶了。」
「你人在寮國,確實是一種很放鬆自在的狀態,有些人會擔心某些國家治安比較不好,你從不會擔心?」
「從龍坡邦往泰國時,有一個晚上在一個奇怪的山坡聚落,上頭有十幾家民宿,Lonely planet提醒說那邊有山賊,後來也平安無事。我喜歡那些地方,比方龍坡邦訊息量不會很大,不會有車載斗量的歷史要背誦,不會經過一磚一瓦深怕自己錯過經典,就是一個有人還在裡面過生活的地方。」
「像一個大型的大溪老街嗎?」
「你太汙辱龍坡邦了。但如果要說,跟我的性情比較相近,真的都是那些中南半島的地方,或是斯里蘭卡,印度。」
「食物也合你胃口?」
「已經很難講哪邊的食物不合胃口。可能回教文化圈有些食物比較乾燥,油水沒那麼多。有時會想,自己有懷念去過的什麼地方嗎?真的會想念的是,早上宣禮塔誦經的聲音。」
「因為它很異於日常?」
「會懷念那個回教文化氣氛,那氣氛會形成迷惑。它是有信仰的國度,且那信仰是生活的一部分。」


10. 靠左以繼續行駛光榮路


「你是一個會買紀念品的人嗎?」
「偶爾吧,一些古怪的T恤或有趣的香皂。」
「不會惦念著要得到一個有形的存在?」
「一定要不占空間。紀念品是比體重更要小心控制的東西,就算只是一把梳子,那個背負感是非常明顯的。」
「你去過那麼多地方,有沒有買過什麼,是你真的很喜歡,也還在你現在的生活裡,帶給你樂趣的?」
「我在尼泊爾買過一個頌缽。那時去一個店,店家會問你的生日是幾月幾號,算出你的守護神是什麼神,所以你應該適合哪個頌缽。」
「為什麼買頌缽?頌缽可不是一把梳子欸。」
旅行總會有鬼迷心竅的時候啊。那個國度或那個市集的氣氛吧。不管你再怎麼清心寡慾,總有一個你對這城市意亂情迷,以為自己買了什麼東西就可以擁有它的妄念吧!
「所以,真正讓你意亂情迷的(不是頌缽)是尼泊爾吧!」
「應該是吧,穿越那種曲曲折折的巷弄,空氣裡都是奇異的香料味道,鑽到一個舖子裡面去——」
「那舖子的說法又深得你心。」
「因為頌缽是拿來療癒的,透過聲波,類似按摩,擺弄你的身體。」
「你有被擺弄嗎?」
「好像有喔。然後買很多茶葉吧。」
「把頌缽千里迢迢帶回台灣後,你有好好玩弄它嗎?」
「就放遙控器,放水果啊。」
「太哀傷了吧。那不是頌缽的功能。」
「對啊,它不再是一個唱歌的碗。」
「瑜伽班同學幫我們做過頌缽按摩,真的很棒。」
「那都是一次性的——再怎麼熱烈的吻,後來你也會覺得索然無味。」
「這是你的愛情觀?」
「這是宇宙的物理現象。」


11.  往北走純精路一段


「現在的旅行跟90年代的旅行最大的不同是?」
「年份不要那麼準確的話,之前的旅行是Lonely Planet的旅行,現在則是TripAdvisor貓途鷹。你不再需要專家的意見了,你在乎的是網友的評論。不可諱言,現在去國外找餐廳,我也會用TripAdvisor判斷。因為它代表的是不太會出錯。異國美食有時是很強烈很刺激的,不見得你的舌頭和胃納可以習慣。」
「TripAdvisor像是旅人的舌頭的最大公約數。」
「現在的旅行,愈來愈沒有異國感,去哪裡都是吃一樣的東西,聽一樣的音樂,即便去到龍坡邦或斯德哥爾摩,咖啡館都長得很像,音樂都是Adele,我常常旅行的那幾年,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聽到傑森.馬耶茲(Jason Mraz)。」
「這件事情使你感到惆悵嗎?」
「不會啊。全球化有全球化的安全。」
「對你來說,旅行有同義詞嗎?」
旅行不就是人生嗎?生活會遇到的事,旅途也都會遇到,壞天氣啊,交通不好啊。
「這樣為什麼還要去旅行?活著不已經是一趟旅行了?」
旅行給你的安慰更直接啊。


12. 繼續開在台9線上


「你選在大家都沒辦法出國時出版這本環遊世界各地的《不在場證明》。是不安好心嗎?」
《不在場證明》大多數是《壹週刊》的旅遊報導,雖然合約很久前就簽好了,但前公司狀況風雨飄搖,不知道會不會來一個命運的大浪,它就沒了。所以把書出版,就當它是美好年代的呈堂證供吧。」
「你並不是把現成的稿子收集起來就出版,還做了不少調整,你做了什麼?」
「我把關於餐廳和吃東西的描述都拿掉了。因為週刊報導的體例,必須附上食記——當然我很喜歡吃,路邊的小吃或零食等——但如果是為了交差,吃東西這件事情是非常折騰的,意味著你得拍照,等攝影把東西拍完,溫度都不對了。另外也是我不確定那些餐廳是否還在。有些文章我覺得它太長,就把那些有時間印記的東西拿掉。」
「第三輯大多不是旅遊報導,而是你用寫作者的身分為旅行留下紀錄,你看待這一輯,和前兩輯,會有什麼視線的落差嗎?」
「多少都還是某一種旅行態度的展演吧。」
「你覺得《不在場證明》裡的說話者,有人設嗎?」
「《不在場證明》比較沒有。如果跟《絲路分手旅行》比起來,是完全不同的寫作狀態欸。」
「怎麼說?」
《絲路分手旅行》的旅途雖然真有其人,確有其事,可是沒有做任何筆記,也沒有錄音筆,完全憑記憶在腦海中重走一遍。所以有沒有人設?是有的。那些對話的原版不會那麼無懈可擊,字字珠璣,但在記憶中它就是那個樣子。因為你就算把『林雅珍』找出來,她也不會講出一樣的話。雖然語意是相同的。
「她會介意,她在書裡,成為一個角色嗎?」
「會出現在我的書寫裡的女孩子都叫做林雅珍。林雅珍是我所有女性摯友的總和。」
「《絲路分手旅行》有想像中的讀者嗎?」
「應該是會聽〈旅行的意義〉,聽劉若英、黃立行〈分開旅行〉、聽蔡健雅的那個世代吧。跟你在同樣時間,聽同樣的歌、看同樣電影的人。」
「不是被寫在書腰上那個『從今以後,只要能夠傷害你,讓你痛苦的事,我都會盡量去做』的人?」
「寫書這件事是,你覺得會在乎的人,是完全不會在乎的。」
「誰說的!不是有人用毛筆寫了一封信,說他很想念你,很懊悔傷害你……」
「那個時候,已經不屑他的在乎了吧。其實《綁架張愛玲》,也是為了求愛。那時心想,出一本書,那個不見的人,會不會來找你:『你出書了,好久不見,你過得好不好?』」
「我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欸。」
後來發現,不管你會翻筋斗翻了十萬八千里,或是你會七十二變、大鬧天宮,但,他不愛你就是不愛你,你會什麼把戲也沒用。
「你真的曾經滿傻氣的。」
「你沒有嗎?」
「我不會。」
「但你會被網紅騙啊。」


13.  向左轉進入宜2鄉道


「《不在場證明》裡的說話者,因為報導性質,其實會有對人說話的需求,你沒有預設應該是怎樣的說話者?他很靠近那個躺在中南半島的慢船上的你嗎?」
「他就是說出我的心聲。」
「但《不在場證明》前兩輯,和最後一輯『愛的偽證』,狀態應該不同。前面兩輯的結構是很顯眼的,幾乎可以說,結構往往是每一篇的重點。不管是寫信給梁朝偉,或用六罐可樂串起埃及之旅,都跟一般相對散漫的旅遊寫作不同。」
「『愛的偽證』哪一篇沒有結構?」
「雖然『愛的偽證』裡的寫作,你也在乎結構,但是那跟你透過結構本身去包裝一個地點不太一樣。」
「我都包裝我的心給你看了。」
「『現在你在台北很難找到這樣燙手的心了。』與其說,『愛的偽證』這一輯要展現出來的是那些地點;不如說,它要展現出來的是你自己。」


14. 礁溪鄉五峰路69號


「為什麼你偷偷在書裡藏了一篇吉田修一人物訪問稿?」
「因為主題是旅遊,可以對得上。」
「不是因為私心?」
「如果宮部美幸願意讓我訪問,我也是很樂意的。」
「你怎麼沒提出邀請?」
人生有太多想做的事情了。當時以為只是尋常不過的一天,不知道過了那天,一切都無可避免回不去了。你覺得最尋常的那一天,原來是那麼美好。
「很神祕的事情是,你放了一篇人物稿,卻完全沒有違和。」
「那也是一種指南/男。」
「為什麼不會被發現?是因為你找到一種說話的一體感?」
「因為還是以旅遊記者心態去寫人物稿吧。我發現,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一步一步走到——」

(語音導航:目的地在您的左手邊)



15. 礁溪鄉和平路120號


「很抱歉我又是劉梓潔了。」(詳情請Google「按鈕取票之烤肉夾◎劉梓潔」)
「『喜互惠』台語很難念欸。」


——下  車  走  走——



16. 經過礁溪包子、饅頭專賣店(位於左側)後向左轉


「《不在場證明》如果只挑一篇,你私心哪篇?」
「我原來要把寫松本清張的〈砂之器〉放第一篇。本來還考慮如果寫不出序,就把那篇當序——因為那一篇,四十五歲的松本清張,坐上一班開往東京的列車,人生就改變了。」
「所以,你還想像著搭上一班可以改變人生的列車?」
應該說,如果你還想跳上車,那是最後一班車了。再不上車,你就要掉頭回家了。
「孩子,其實你一直在車上啊。」


17. 繼續直行


「除了你本來就喜歡推理小說,怎會想到用推理小說關鍵詞來包裝整本《不在場證明》?」
「我當過編輯,書至少要是好玩有創意的,概念是一整套的。這題不是下午有回答過了嗎?」
「我以為是因為你書中提到的,『旅行脫序懶散和逸樂氣氛永遠都是偷情和殺人的好時光。』」
「『對我說髒話』的第一篇,就是在寫一個旅遊+推理的不像樣遊記。」
「推理這件事的樂趣是什麼?」
人生很需要推理啊。考究一個政治人物講了什麼廢話,一個明星醜聞的時間點有沒有錯誤?人設崩壞,誰是兇手?我們活在一個推理語言的世界,只是不一定有人會死掉。上雪隧了?」
「要上高速公路了還沒到雪隧。並不是非要活成一本推理小說,但你覺得推理是日常就會發生的?」
「解謎,揣測,說謊。」
「你是長期推理小說讀者?」
「我沒有資格說我是一個忠實的推理小說讀者,如果真正被某作家圈粉的推理小說愛好者,是可以講出一個系譜,風格流變,該小說作者在推理區塊中代表的位置。」
「確實你的書中,有頗多篇,是先有一個小說文本對當地的描述,你拿來做為抵達該地之後的對照,說起來,是一趟又一趟的文學旅行。」
「我直覺這樣是很好切入的點,我願意把它捏成這個樣子。人一定也是看自己籃子裡有多少菜,判斷可以炒出什麼料理。」
「為什麼對你來說,想結構這件事,這麼開心?我有時去當評審,不管是什麼文類,常覺得大家都沒有在管結構這件事。但事實上,結構是最有效的。」
因為只有先有結構,才會知道你要講多少話,講話才會有分寸,有主次,有排比啊。
「所以對你來說,結構包含哪些?」
「結構就是判斷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你完成每一個作品,先把骨架都疊好了,才去長血肉?還是,邊做邊摸索?」
小說的話,我都是先想最後一個句子:那個謎語的答案。才回頭去創造開場,思考怎樣從開場走到結束。
「如果是旅行稿?」
只要有愛這個工作就好了,我沒有頓蹬(tùn-tenn),也沒有寫不出來。多數都是愉快的。如果看到什麼有趣的說故事方法,也很樂意實踐在報導裡。我想到,我還對收進書裡的稿子做了什麼取捨:重複用過的技巧。
「比如某修辭技巧,第一篇用過,第二篇重複,你就拿掉?」
不想讓人家花三百塊買到三頁是同樣內容的東西。
「你寫旅遊報導的速度是快的嗎?」
「雖沒那麼誇張:還沒出門就寫好,但旅遊時很多時間在搭飛機,飛機上就可以先布局,當你收好桌板,繫起安全帶,降落在桃園機場,大概就知道要寫什麼了。好像沒有一天倦怠過欸。」
「真的是,人生最幸福的幾年。」
「至少是很專注在工作這件事情上吧。」


18. 沿國道5號和國道3號前往新北


「開始編輯《不在場證明》,就也決定復刻《絲路分手旅行》?」
「反正就像遛狗,遛一隻跟遛兩隻是一樣的。」
「這兩本書都跟旅行有關,可是你的寫作並非只跟旅行有關。」
兩本放在一起,會有一個意義啊,它的主題應該是『時間』欸。剛好是兩個不同年紀的旅行態度:三十歲跟四十歲。以前可以住很便宜的旅館,以前充滿火氣跟憤怒跟嘲諷;後來變成一個大叔,旅館一定要在車站旁邊,能用錢解決的東西就用錢解決。
「除了對錢的態度呢?」
「以前可以半個月寫一本書;現在半個月連一張明信片都寫不出來。」
「你覺得,三十歲的你,會同意你修改的《絲路分手旅行》新版嗎?」
「我改《絲路分手旅行》書稿,讀到最後一句,突然一陣鼻酸。」
「因為?」
我再也沒有辦法寫出這樣子的文章,再也沒有辦法用那麼多情感去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很多事情原以為是那樣,事過境遷去看,根本不是自己以為的。只有離開,才能看清楚事情的原貌。我一直以為寫那本書,是『我不想要放過你』,但有沒有可能是,『我從沒有放下過你』。
「本來就是!所以我才一直跟你說,書腰上那句話,根本就是愛的宣言。」
「不是啊。」
「那是愛的宣言。我讀第一次到每一次,都這樣相信。」
「那你一定談戀愛非常糟糕,都愛錯人。」
「我小學五年級就是懂事長——所以我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會說出那樣一句話。」


19. 彭山隧道


「你有為了出版新書做三天惡夢嗎?」
「沒有欸。」
「那出書對你來說最大的障礙到底是?」
「就是我現在坐在這邊,跟你講這些奇怪的對話。」
「我們明明是宜蘭一日遊。」
「我們都不能大肆說別人的壞話。」
「也是可以說啊,然後把它全部寫出來。」
「這樣你也會同歸於盡。」


20. 在35-中和出口下交流道,朝中和前進


「最後你(或許稱不上感謝),但至少是同意了,同時有兩個版本的旅行的你一起出現。」
「什麼意思?」
「本來你沒打算復刻《絲路分手旅行》,但舊書一起出版,等於也給新書一個意義。」
也是糾錯跟修復。就像電影重新修復,修復那些雜質,當然你不可能做到修舊如舊——像古蹟的修復。至少把那些像磁磚掉下來會砸到人的不好的句子拿掉。
「所以你自己是滿意最後的修復工程的。」
「我寧可不要出。」
「這樣以後出新的作品,可以減少一點壓力了?」
「不會。我覺得要出小說集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我還沒有出小說集,應該只是一個臨時櫃位。」
「難道接下來不是應該認真把小說出版?」
「我就只是微風廣場超市旁邊一個在賣手工香皂的小舖子而已。」
「為什麼你要這樣想像自己?你抗拒的是什麼?」
「我自己的人生,我不能這樣想像嗎。」

(我開過頭了!)(我們要開到土城去了嗎)(怎麼辦)(那就到土城去)(要去機場嗎)(明天去好了)


 旅途未完,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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