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擬電玩遊戲(simulation game)是許多人的兒時回憶,像日本電玩大廠光榮會社(Koei)的歷史類遊戲《信長之野望》、《三國志》系列,或美商Maxis以城市開發為主題的經典《模擬城市》(SimCity),即使在遊戲科技日新月異的今日,這種回合制遊戲仍有不少死忠粉絲,不管目標是一統天下,或是努力讓一座城市從無到太空時代,遊戲主軸都是在「經營一片土地」,在虛擬世界重現「國家的治理」。
遊戲的操作介面會提供各種數據給玩家,做為每一回下指令的參考,來制定不同決策。眾多數據中,人口數字最為關鍵,人口總數是升級到下一階段的門檻,可以解鎖不同關卡。人口也牽涉到糧食、稅收、武力……這看似再自然不過的數字來到真實世界,可不像遊戲裡那樣隨手可得、時時更新,得耗費龐大的人力物力,仰賴定期專業的執行。《清點每一個人:分類、標籤與認同,人口普查如何定義國家與你我身分》就深入淺出的討論了這門專業,作者、牛津大學計量經濟學博士安德魯.惠特畢(Andrew Whitby)從歷史和當代現狀帶我們看到「人口普查」的形成經過、對當代社會有何影響?
本書點出了玩家在遊戲中都曾不經意感受過的:治理國家的權力渴望。而當這樣的渴望實現於人間,無論有再多規範,把人變成「數字」,無形中也對個人造成控制。遊戲玩家總是不知不覺就達成這種終極理想:成為上帝──從全知觀點,以「去人性」的方式統御每個人民。人口普查就是實踐這夢想的絕佳工具。
因為涉及統治,以及更實際的稅收問題,人口普查的歷史淵遠流長。早在西元前數千年,不同古文明都留有對人口總數的試圖統計,甚至早於書寫之前,印加帝國就利用繩結排列(quipu)來記錄人口。隨文明進步,前近代東西方各大王國都發展出近似「普查」的概念,並嘗試推動相關工程,但礙於技術和成本,往往難以貫徹,直到17、18世紀,現代意義的普查才在歐洲萌芽。這漫長的演變過程,正說明人口普查之難,它需要大量人力、時間,才能完成一次人口整理,還得反覆定期執行,以精準掌握增減。即使在今日,人口普查也是大工程,必須時隔數年,或採取部分普查的折衷方式。
調查和登記轄下的人口,在歐洲最早是打著「政治算術」的旗號,是一種「針對與政府相關的事物,根據數字做推論」的藝術,這呼應了科學革命以來的信念,以數學為治理手段。從舊大陸英、法諸國的王公大臣,到新大陸美國革命的「國父們」,都曾企圖統計領土上的人民,以便有效管理。不只因應治國的需要,這中間還摻雜著1798年「馬爾薩斯人口論」那悲觀的預言,認為人口增長最終會導致巨大災難。於是,「掌握人口」成了關乎文明起落的關鍵。
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認為,人口增長的速度永遠比糧食供應速度快,若不加以限制,將造成饑饉、戰爭和疾病。(圖片來源/wiki)
在實際執行上,除了英美兩國帶頭開啟「十年一次」定期普查的風潮,更關鍵的突破還是科技發展,如紐約工程師赫爾曼.何樂禮(Herman Hollerith, 1860-1929)研發的「打孔卡」技術,不但提升統計速度和正確度,也滿足人口普查的核心任務:不只是數人頭,還要將每個人的身家背景,乃至涉及隱私的細項(種族、職業、婚姻狀況、讀寫能力、是否歸化、是否殘障或畸形……)都紀錄下來。如1936年出版《人口會計學》、打造普查系統化觀念的荷蘭公務員蘭茲(Jacobus Lambertus Lentz, 1894-1963)所言:官僚系統以科學、機械化的方式,在國家檔案留下每個人的資料,打造出利於國家機器運用的「書面人」。
何樂禮研發的打孔卡。一張卡片代表一個人,每一區塊都對應一個問題(比如種族)(圖片來源/wiki)
何樂禮發明的電子製表機和分類箱。(圖片來源/wiki)
雖然普查的基本倫理總是再三強調會保障個人隱私,但在「老大哥」注視下,回顧歷史,更多的還是對隱私的侵犯和濫用。
《清點每一個人》的後半分析人口普查在20世紀的蓬勃發展,讀來處處令人不安,隨著普查技術進步,結果就是對人權更加肆意侵犯。希特勒納粹政權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惡意挪用優生學和反猶情緒,建構仇恨意識型態,並利用各國普查的大批資料,把猶太人從原本的社群中隔離,送入集中營,執行系統性的種族屠殺。當然,最終的殺戮可能和這些普查技術或官員無關,但在明知國家另有他用的情況下,仍一味進行調查,成為大屠殺的幫兇。
人不見得能從歷史中學到教訓,但總能在歷史中找到傳承邪惡的方式。
戰後,人口普查受到檢討,美國統計學會早在1949年就討論統計倫理問題,但要到1980年代才終於採用一套倫理守則。1985年,國際統計學會發表了「專業倫理宣言」,1994年聯合國制定「官方統計數據基本原則」,特別加入統計的保密原則。
普查的技術也因戰後人口快速增長,對「馬爾薩斯預言」的恐懼再起,出現了以全球為尺度的人口統計,各國也以這些調查為基礎,制定各種人口控制政策,有些手段溫和,如台灣1950-70年代的「家庭計畫」,有些手段殘酷,如中國的「一胎化」政策。《清點每一個人》作者再三提醒,普查從來不是按字面解讀的資料,會受到政治程度不一的操弄。2018年,川普政府就在普查中強行納入「此人是美國公民?」提問,計畫廢止境內非公民及非法移民子女的「出生公民權」,為了政治目的(移民政策、重劃選區)不惜扼殺普查應有的公平公正。
2018年川普政府在普查強行納入「此人是否美國公民?」的提問。
比操弄更可怕的影響,是普查變成國家監控的利器,當傳統行政結合先進科技,「老大哥之眼」如虎添翼,境內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打造比當年納粹更滴水不露的銅強鐵壁。書中的例子離我們並不遙遠,就是新疆再教育營,2008年起,中國政府建立龐大的監控系統,整合了「閉路電視攝影機、Wi-Fi數據分享器、車牌掃瞄器、檢查哨身分證掃瞄」蒐集的監視資料,和傳統的「汽車所有權、健康、家庭計劃、司法紀錄」,讓「新疆公民不但可以被看到,根本就是透明的」。監控加上鎮壓,據估100萬名維吾爾人被送到再教育營,消失人間。
人口普查是現代國家發展的雙面刃,是諸多施政和建設的基礎,書中數度提及台灣的例子,做為戰後高速現代化的代表之一,台灣在普查方面確實成效卓越。《現實的探求:台灣攝影史形構考》作者張世倫在OKAPI的訪談中也提及台灣攝影和戰後「身分證製作」之間的關係,「所有國家成立的第一要務就是人口普查」;台灣日後被視為經濟奇蹟的發展,也大都依賴詳盡的人口調查資料。
然而,依大我建設而生的統計數字,總藏著對小我的侵犯,一旦落入野心者手上,將成為難以挽回的悲劇。從1933年起擔任納粹第三帝國統計局長的沃夫岡.萊哈特(Wolfgang Reinhardt),身為公務員的他,認真配合高層命令,研發更有效率的統計方式,但他未曾加入納粹黨,也一直試圖保有統計資料有運用上的單純,最終只能在1940年稱病離職。在離職前的一篇文章裡,他寫道:
在文明世界,無論什麼時候,官方統計的可靠度來自被調查的人口對統計保密性的信任,也就是他們個別申報的資料會受到保護,只有統計機關、只為統計目的方得使用,且絕對不會用於對個別回覆者不利的行政措施。
這暮鼓晨鐘的發言,或許才是人口普查在技術面進步之外,永遠不變的理想和承諾。
翁稷安
歷史學學徒,國立暨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專長為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大眾史學、數位人文學。理論上應該是要努力在學院裡討生活的人,但多半時間都耗費在與本業無關的事務裡,以及不務正業的事後懊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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