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爛透了唷。」
開始敢這樣回答。
——〈你還好嗎〉
想起台灣人最愛問「最近好嗎?」,生病了就被問「你還好嗎?」,第一次聽到不知如何反應,生病了當然是沒有很好,還問「你還好嗎」不是廢話嗎?看到我好好站在你前面,我好不好其實也不好說;說自己「很糟」的話,別人臉上開始正色關心,心裡竊喜,就像在詩集《腎友川柳》開始,作者黃柏軒留下一句人生「真理」開場:我來說點悲慘的事 讓你開心開心吧。
於是整本書,說起來是一樁「悲慘」的進行式(檢查出腎病、開始洗腎、成為腎友),不過我既不覺「慘」,也不覺「開心」,只覺心直口快。沒有什麽比「真」的境界更好的了,人生也不用再做作,寫作也不用矯情了。雖然看到作者戲劇性的人生轉折不由得抽了口涼氣,想起之前問獸醫師為什麼小貓轉眼病得那麽重時,他把頭轉向玻璃牆外滿滿的路人,淡淡地說,「你看外面的人,有沒有生病是看不出來的,等到看得出來就是很嚴重了。」
回到他仿「川柳」這種只有三句的日本詩歌形式,放掉押韻,取其形式或詼諧、諷刺等精神,有種「三句直透人生」意味。文學本來就是要試圖轉化人生的悲劇吧,寫幾句調侃自己、苦中作樂,博自己、別人一笑。種種多出來的「排程」像是洗腎,被轉化為和自己的約會;候診、看病、打針可以偷看護士姿色,可以享受被護士稱讚。當然,最常被問到的可能就是「醫生怎麽說?」,不想回答吧,檢查結果不好說了也很喪氣吧。
「醫生怎麽說?」
「doctor」
終於可以名正言順
講這個笑話了
——〈醫生怎麽說〉
書中不乏人生軟弱、欲望的真實面貌。很多很多時候,人生暫時回到身體自身,比如吃藥、尿尿、大便、血壓、癢、痛;像是吃新藥睡到中午,他說這就是微微的幸福感。他不諱言對媽媽哭的煩躁、對親戚關切的淡然。我喜歡有三首寫到他過年回去如何面對親戚這件很多人最討厭的事,提到媽媽在幫他回答親戚的問題——「有些說的不正確/沒關係了/我不再希望自己/這麼需要正確」,名為〈又不是搶答節目〉。在後記裡他寫:「我一直努力追求著實現心中的『正確』,然而那些正確從來不曾帶給我幸福。而那些懶惰和自私,反而為我留了一點空間,讓固執的我得以在想像的獨裁中存活。」
另一篇名為〈默契〉的詩,「過年期間能說上幾句話的/只有切掉一顆腎的三伯/和肋骨骨折的大伯母」。身為病友的默契透著悲壯的幽默、不再管別人說的對不對的豁達,最後他坐在土地廟吹電風扇吃一顆糖。透過作者擷取出來的幾張畫面,透徹了不管生不生病,生活中那些翻轉的能力或智慧洞見。
死是多麽豐盛
生是多麽豐盛
中間的一切
都是必須的
——〈豐盛〉
以書寫找到命運的洩口何其幸運,對讀者而言也是,因為與死神擦身而過才豁然現身的那些「什麽」,如這首〈豐盛〉——「死的豐盛」是我們不懂的、無法觸及的、不知道的,但是作者把它和「生的豐盛」相提並論了,而「中間的一切」又是什麽呢?可以說書中所寫就是「中間的一切」吧。或者說在「完美」與「不完美」之間,中間的一切,才是常態;豐盛和豐盛之間的,才是常態。作者在後記的坦然梳理了很多,無法不令人動容:「我以為人活著就要一直追求完美......然而,生病後我發現我再也無法當一個完美的孩子了。或者我從來就不是。」
最後,這本書或許可以打破那些頭腦已經僵化,滿滿陳詞濫調還自我感覺良好的人,他們的人生永遠在「我很好」的回答中、永遠在「好照片」當中、永遠捕捉美麗的笑靨、以及一張完美的全家福。
「你好嗎?」
一直都回答「我很好」的人生
說不定是最糟糕的
——〈你好嗎〉
出自重大傷病的作者筆下這樣的詩,絕對是力道更強勁的,用文字揮拳直掃所謂的「正常人」。
作者簡介
本名不重要,馬來西亞華人移民第三代,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以素人寫作著稱。是台灣最最富個人魅力的作家之一。
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
《我們明天再說話》、《我現在是狗》、《幫我換藥》;《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編譯、繪《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逾十冊。最新作品為散文繪本集《我的美術系少年》。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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