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樣理解債務關係？
情歌裡都唱「IOU」，我虧欠你的。如果你還不知道怎麼理解這詞彙，請聽聽史蒂芬．金的小說《機構》裡面12歲的男孩怎麼談的。他說：「債務是一種全新的商品，能夠買賣……不過，債務並不存在，它不像汽油、黃金、鑽石這些實體物品，它只是一個概念，一個會償還的承諾。」你各位注意了，想想這個，不是要你想自己的債務，而是回憶12歲的時候，我們小小腦殼子裡淨想些什麼？再看看機構的12歲男主角，這就是所謂的「進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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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12歲的孩子讀怎樣的作家，反映是他的識字能力。一個作家筆下怎麼寫12歲的孩子，那反映的是作家對世界的觀察。我們養出怎麼樣的孩子（或你稱之為怪物）？不如說，我們怎樣製作這個培養皿的？
《機構》當然要看，你要像查帳員一樣細讀這本書。就史蒂芬．金而言，我以為機構首先反映他的債務關係。他和世界的這筆帳。
史蒂芬．金筆下的50年代美國男孩後來成為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國男孩── 一個戴眼鏡是王聰明、一個是胖子頂好再搭配一個不良少年酷男孩，其中一個吃太多，有一個被家暴，另外一個──「他很會說故事」，有一天，他會成為作家──他們住在小鎮上，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彼此，他們將經歷小小又大大的冒險，我說的是收錄在《四季》中的〈站在我這邊〉，或是《牠》。但更多時候你會在《怪奇物語》或是其他電影還影集中認出他們的身影（史蒂芬．金自己在推特上寫，「看《怪奇物語》就是看史蒂芬．金精選輯（本句讚美意味）。」你可以說是致敬、取經，但為何不說，這就是一種債務關係，所有的像、類近、模擬或是「從中取得靈感」，都涉及一種借，但本小利多，財務槓桿操作得當，有天你終究可以自成一家，掛牌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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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史蒂芬．金於2019年推出了《機構》。這故事說的是什麼？
有「心靈能力」的孩子逃出組織──等等，你說這不是《怪奇物語》的小女孩Eleven嗎？接著組織大規模入侵小鎮。等等，等等，你說這不是《怪奇物語》……所以史蒂芬．金借給世界而這個世界又借給史蒂芬．金？一個循環借貸？
不，我想你很理解債務關係。但你就太不理解史蒂芬．金了。
心靈念動能力、對抗世界、少年友情對抗世界，這些本來都是史蒂芬．金的壓箱寶，當全世界還在模仿他的「黃金少年組」結構和小鎮，拚命復古，他在新作《機構》裡的少年少女是怎樣？是12歲少年懂債務關係，是筆下少女大聲嚷：「我要吹誰的屌才可以逃出去。」這就是史蒂芬．金。他走得多前面，別人都望著他想逆生長，他則永遠不害怕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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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構》的債務關係，其實更該對應的，是他早期的小說（例如《燃燒的凝視》或《魔符》，都是關於組織和超能力者的故事），而我倒是在想〈刺激1995〉，也就是收錄在《四季》中的〈麗泰．海華絲與裘山的救贖〉。在裘山監獄裡的大越獄家可是什麼超能力都沒有，但那離開的念頭倒是很堅定；而《機構》中的男孩有全美國同年紀孩童中最高的智商，後來又能操作心靈念動力，他被組織抓了，小說卻花了三分之一篇幅寫他如何萌生脫逃的念頭。又是哭哭又被虐待又質疑自己，中間甚至一度逃避思考──所以是因為他只是個孩子嗎？沒那個膽離開？不，在我看來，想要逃，比起一開始就逃更需要勇氣。畢竟，「逃」是一個行動。但心底浮現「逃」到了實踐，這需要多長的掙扎和醞釀？那就是所謂「長大」吧。還有什麼是比長大更艱難的？
〈麗泰．海華絲與裘山的救贖〉小說尾聲，男主角好不容易從沖大便的排水管把自己擠出監獄，上世紀80年代的史蒂芬．金寫：「安迪．杜法蘭曾經在糞坑中掙扎前進，但他出淤泥而不染，清清白白從另外一端鑽出來，奔向蔚藍的太平洋。」外面是一個新世界。當然還是充滿危機的，但安迪．杜法蘭也說了：「掌管監獄的人，多半都是些愚蠢又粗暴的怪物。掌管外面世界的也是一群粗暴的怪物，但他們沒那麼蠢，因為外界對能力的要求稍微高一點。不多，但高一點。」讀者相信安迪．杜法蘭應付得來。
而新世紀的史蒂芬．金怎麼寫？《機構》中的男孩被組織抓了，那逃獄過程同樣複雜，犧牲更慘重，可當他逃出去了，故事卻沒就此結束。或者說，小說還有一半呢，逃亡的男孩會告訴你，「就算是小鎮，也可能有人在等著抓他……逃到大城市更危險。外頭有警察。他們早已經掌握他的長相。」《機構》的好看在於，「機構」是這麼大，行使的效力不只在肉眼可見那被圈起來的鐵絲網裡，而在於，「機構」是無遠弗屆的，哪裡都有他們的人，機構的效力可以創造整個村莊，他們的力量正介入醫療機構、政府組織、酒吧、旅館，乃至你的家中，一切都服務於他們，這個世界是巨大的複合體──國家、社會、體制，是個大機器──「你的舅舅在找你！」
男孩翻出了機構的牆，卻發現所到之處都有「舅舅」在找他，注意啊，老大哥無處不在，你能逃到哪去？「債務並不存在，它不像汽油、黃金、鑽石這些實體物品，它只是一個概念，一個會償還的承諾。」而機構也是，事實是，我們這個世界就是靠各種有形無形的債務關係運作的。從這裡開始，《機構》的12歲男孩比誰更深沉，他比過去史蒂芬．金寫過的男孩還要蒼老──因為這回，他無處可逃，沒有所謂「圍牆的外面」，他要對抗的，是這個世界。
所以你會喜歡史蒂芬．金。他寫的總是關於「群」的故事，他筆下男孩女孩總是互相幫助，《機構》裡他寫這個主角多威啊，有心靈念動力，還智商超高，是跳級天才！12歲就收到麻省理工學院入學許可，你以為是龍傲天開外掛技能點到滿的故事嗎？但史蒂芬金真正寫的，是各路人馬怎麼團結在一起，小鎮裡的流浪漢、想自殺的廢渣、守夜人、機構裡那些哭哭啼啼夜裡不敢睡覺的孩子……有那麼一刻，你會明白，「你非常重要」。史蒂芬．金告訴我們世界的恐怖──它就是一個機構。但也告訴我們如何對抗恐懼──「在一起，更強大」（Stronger Together），當然他引用的是希拉蕊競選時的標語，他也把川普寫進去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的確比較強，但就是不夠強。就跟希拉蕊．柯林頓幾年前不夠強大到擊敗她的對手一樣。因為跟她角逐總統大位的人，還有他的支持者，在政治上來說就跟機構管理員的電擊棒一樣可怕。」要知道，現實世界和小說之間也存在借貸關係，文明裡中種種虧欠的，稀少的，缺失的，捨不得的，看那個時候的小說就知道了。文學清清楚楚，就是給世界的一本帳。
這回，史蒂芬．金是用《機構》和整個美國算帳了，而他的小說總能給我們更多，畢竟，他從不剝奪，而沒有什麼是真正剩下的，有時候我覺得，真正可以對抗世界的，恰恰是那些以為零餘的、剩下的，是那些化零為整團結起來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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