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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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 ╳ 2021中一中女中聯合文學獎 ╳ 極短篇首獎
痘
文／台中女中 賴玟臻
霈怡討厭潮溼。
比如禮拜五下午第二堂的體育課，泳池池畔的地板總蒸騰著怪異觸感，爬上腳踝時給人難以掌握的悚然。 當觸及潮溼的感受時，她會站在泳池旁，心情隨著水光晃來晃去的；即便想像下水時的清涼，也無法擺脫沾黏在腦中的濕氣。
而夏天狡猾的濕氣總找最不該的地方生長，還有著相當秘密的發芽進程：生根時毫無聲息，膿液匯聚時挑選最深沉的夜。終於在早上——這令她整個人顛倒的早上——霈怡起床，對鏡觀察她本來不生過瑕疵的臉皮，見到她十六年以來不曾見過的，一顆紅色痘子在張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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霈怡以為，最初的溼氣是由毫不起眼的某縫隙、某片段悄悄滲出。在她意識最無防備時探入著床，看似輕巧卻出奇頑固。
她記得最類似的感受，是幼緹學姊濕濡的指尖。
當幼緹學姊替她撿起傘，她一下子認出這張她時不時在走廊邂逅的臉龐。她下意識注視對方眉毛，被雨水淋濕後像草；而那雙眼睛在雨天更顯濕潤，像山間小溪能撿到的黑色石子。她下意識被這種親和的長相捲入，一時間忘記道謝。
待回過神，她感受方才短暫的手指相碰。雨將兩人的手都弄濕了。
那天大概是梅雨季的開始。霈怡開始做有關濕氣的夢。她在夢中被纏人的雨追趕。有時雨只是遠遠跟著她，有時逼近想鑽入她體內。她隱約感到此濕氣會讓她變為異類，長出她不願見到的可怕事物。
印證在她臉上的是痘子。她將這怪罪於雨季的潮濕。
她不只一次對鏡凝視，求發紅的隆起能盡快消退入一份不重要的記憶。但彷彿要執意紀錄似的，痘子只日益膨脹，從微小聳起到吹氣球似擴散，直至她周圍的皮膚也漸漸發炎癢痛。
她提醒自己，不可去注意。越是搔抓，便是敗給這利用無知的惡魔。
但這痘子卻是退居到潛意識裡，在任何微小的時候逼迫她想起。譬如往走廊外一瞥，會下意識尋找起某個身影，那種強迫似的注意。又或能發現某陣特別的風，混入那特定牌子的洗髮露氣味，那種微妙刻進的意識。
霈怡不願承認自己的生活被痘子支配，於是用盡力氣去討厭它。
朋友建議霈怡在游泳課前將發腫的痘子用痘痘貼保護好。
「以防萬一啦，這種痘痘還很脆弱，盡量不要把它露出來。」
「初期就好好保護，之後才不會惡化太多，或是留疤。」
霈怡把紅色的小痘子小心藏好，覺得稍微寬心。一定是如此，在萌芽時就要完善保護，在長大前就要扼殺發展空間。
這都是為了不要留下痕跡，省得往後麻煩。
但霈怡忘記了，現在是禮拜五下午第二堂體育課，他們正好與二年級共用場地。
那陣特別的風經過她身邊時，她看到一個戴得端正的泳帽。
「霈怡！」
幼緹學姊輕聲喚了她。霈怡招手，注意到對方後腦的髮有一小撮沒塞好。
霈怡一下子想起上個禮拜，她和學姊為了游泳補考在池畔相遇時，那撮沒塞整齊的髮一樣那麼突兀。
「不好意思，還要請你幫我弄。」幼緹學姊那時對她說。
她記得自己輕輕笑了一聲，試著將對方頭髮完整塞入泳帽。
雖然她的注意力只夠放在那白得像沒曬過太陽的頸項。
那次幼緹學姊的補考一蹋糊塗，而她一次便通過了。但直到補考時段結束，她不知為何在池畔等待起了幼緹學姊。當學姊帶著懊惱的表情上岸時，她連忙看向最遠的那個水道。
那天泳池的地板跟現在差不多潮濕，但幼緹學姊的步子聽起來都相當輕。她很明白，因為她都盯著那雙好看的腳踝看。
霈怡站在岸邊看水光晃來晃去，被藏好的痘子依然隱約作痛。
下課鈴響，同學從泳池魚貫走出。霈怡待在更衣間，直直盯著鏡子發楞。
慘白的日光燈下，她的臉皮表面有無數溝壑縱橫交錯，赤紅的痘子隆起像躺臥其中的山丘。
她注意到痘子中央是個突兀的白點，像預告著爆發的火山口，又像亮得令她睜不開眼的白日。她無可避免地想像周圍血紅的腫放肆生長，如氾濫的夕陽，粗魯而快速地將僅存的白天吞吃入腹。
霈怡突然覺得難以呼吸，眼前的山丘呼吸著長大帶著洪水向她壓來，蔓延成她看不見盡頭的殷紅深谷。那片潮濕，正從夢境邊界匍匐而出，黏膩緩慢地爬行至她耳邊，騷動著她最細小脆弱的神經。
她突然覺得這不僅僅是一顆痘子，而是一個她注定要跌入的漩渦。
她瞥見幼緹學姊換好衣服正要走離更衣間，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想法。
拉住學姊的手時，她發現對方眼神一下子變得如那個雨天時親和。
「有事要跟我說嗎？」
霈怡點頭。
她的呼吸似被泳池的窒膩氣味纏住。
「學姊，我——」
她無法再說下去，因為眼前的人突然靠近。
「霈怡，妳啊。」幼緹學姊微笑，「長了一顆好大的痘痘喔。」
霈怡覺得有什麼一下子消退，無聲地被刺穿銷毀。
她也報以微笑。
當晚霈怡對鏡用力一擠，痘子便輕易爆裂，流出膿血。
她平靜看著鮮紅的血流盡，才遲來地感覺到疼痛。
作者簡介
賴玟臻，近期為了面試最常提及的單字之一。
無數次練習敘說自己卻總是不斷抽離，還在想什麼是最接近公允又禮貌可人的自介。
最浪漫可能要從願望談起：想要變聰明，想要社會和善，想要不被貼標籤也一樣被看見，想要天天看到狗圓滾滾的眼睛，想要不因為亂許願下地獄。
不浪漫的是：終日與睡眠不足和一事無成打架，僅試圖以單薄文字承載所見，並貪心希望它成為某人的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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