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中山大學附中、三民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3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小說首獎
我們不能只是魚
文/歐劭祺|高雄中學
夜裡的西門紅樓,如耕曾去過幾次。
魚群從捷運站狹小的出口簇擁而出,吸引著他們的是綻放在城市水域各處那繁華的燈火。徘徊在西門站出口的時刻確實是令人失去方向感的時刻──原地轉一圈,才發現已經迷失在炫目閃光之中。還是大一新生時,由於自己是從南方溫暖海域逆著洋流上到北方的菜鳥熱帶魚,如耕總是跟著從小就在北部長大的同學們逛街。「臺灣竟然還有沒逛過西門町的高中生嗎?」如耕的臉脹紅起來,她的熱帶花紋跟著發燙。但在寒冷的北方海水中棲息久了,她漸漸找到自己的方向。出站後,她不再盲從朋友們尾鰭後方的泡沫,而是往另一個方向游去──西門紅樓。這棟古典紅磚建築彷彿水族箱中的造景,被突兀投入這流行與時尚的核心水域,在夜色中與燈光、音樂和魚群卻又毫無違和感地構成一幅水彩畫。
如耕繼續往深處游。
在西門站出口的暈眩感,她也感受得到,卻與那種被聲色的張揚所迷幻的暈眩截然不同。她知道,有另一個聲音在呼喚她。
*
二月的寒流下,再溫暖的陽光都無法加熱這片海洋。
巧克力慕斯色的毛帽在早晨顯得特別綿密,帽尖的毛球隨著身體來回擺動。如耕走出西門站,已經三四週沒來的西門站。習慣了地標卻還沒習慣水溫,在脖子上她圍著厚厚一條卡其色的圍巾,下面藏著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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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後,如耕幾乎沒有出門。唯一能給她理由踏出小套房的事情只剩物資採買和口罩預購,其餘時間只能蹲在電腦前寫履歷。待業期碰巧撞上了肺炎,眼前的套房已經要變成長滿黴垢、情緒排泄物四處漂流的小魚缸,再不讓清澈的水柱好好沖洗乾淨,她遲早會窒息。
「妳看看這個吧!還在找工作對吧?」一則訊息從手機螢幕中彈出。
大學時期的朋友傳了一則徵才廣告:「尋找攝影、錄影與製片專業人士,工作內容、環境和起薪皆面談。」最後是地址:成都路10巷,Mermaid Land。拍攝短片是如耕上大學後的新興趣,朋友們也非常肯定她在這方面的天分與投入。
從來沒看過這麼簡略、資訊這麼不齊全的徵才啟事,如耕心想。但她也知道,神秘感與直覺正是她生命本能的底蘊──那些流連在紅樓外嚮往著某道光芒的夜晚,像漣漪一圈一圈在她腦中擴散。仔細一想她才發現,成都路10巷──那條外環在紅樓周圍的小路,那些夜晚上演的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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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紅樓游去的路上,如耕快速掃過疫情之下早晨的西門町。失去燈光與魚群的加持,原本色彩濃艷的建築群與商店街只能褪色成海底遺跡。陽光把這暫時的蕭條與脆弱的繁華照得體無完膚;戴著口罩的小魚稀稀落落經過,臉上的沉重不知是在哀悼疫情還是眼前的頹敗。反倒是紅樓的色彩一點也沒有黯淡:它的古典形象變得比夜晚更加鮮明,突兀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自信。
西門町需要的是無窮無盡的裝飾,而紅樓,只需要作為紅樓好好矗立著。
Mermaid Land。如耕看著用燈管排成的字體與店名旁邊躺臥著的美人魚,揣想著夜裡招牌該有多亮、哪個字母會是什麼顏色、美人魚會不會閃爍等等的畫面。這是成都路10巷比較深處的一間酒吧,如耕從來沒看過。酒吧的門口是深紅銅色的粗金屬絲編織而成的空心拱門,裡頭雜植著有蠟質感小葉的灌木。金屬絲與灌木叢往兩側延伸,形成矮牆,四張站位的單腳圓桌沿著牆垣整齊擺放,其中兩張是一般高度但另外兩張卻特別矮。如耕讓自己隨著水流緩緩飄進酒吧,腹鰭撫過中央走道兩旁陳列的黑色方桌。在她正前方,面向門口的,不是吧檯,而是舞台──包裹著紅色布幔的矩形平台和灑滿亮粉的金色簾幕,即便酒吧沒開燈都難以忽略。
「沒開喔,看得出來吧?」從舞台右側的小簾幕後方傳來宏亮的告知和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
一個人影踩著這些聲響從後台登場。頭頂不自然地光滑,在緩緩流入酒吧的日光中隱約發亮;稍微不屑的雙眼只有一邊畫了一大片由桃紅漸層到紫紅、閃著星光的眼影,假睫毛比瘋狗浪還高還捲;雙手完全忙不過來,一隻拖著胸口上不斷下滑的矽膠胸部,一隻拉著馬甲的鬆緊帶;毫不起眼的短褲下方,是一雙前後腳跟都加高、貼滿水鑽的鮮紅色高跟鞋。
看著眼前的人影愈來愈近,如耕刻意後退幾步,好讓他們兩人都能照到太陽。他們都花了點時間好好看清楚彼此,但眼神中沒有厭惡。
「你們……在找人拍影片?」如耕把後背包甩到胸前,拿出邊角翻摺的履歷。她都還沒伸出手,就換得拒絕的手勢。
「Simon!找你的!」陌生人轉身離去,乘著腳下火熱的流星快步走進後台,很失望的樣子。「女──的──」如耕簡直能聽到這句抱怨中的白眼。
另一個聲音出現了,但不是馬蹄般的腳步聲,而是有什麼東西在持續滾動的聲音。從左側後台出現的,是一位用雙手驅動著輪椅的男性。這次如耕主動靠近。
「叫我Simon就好,妳想來拍影片嗎?」男子接過如耕手中的履歷,往最近的一張桌子前進。他自己把一張椅子拉到遠處,毫不費力的樣子,如耕也拉了對面的椅子坐下。
「那個……你說環境跟工作內容都是面談……所以?」
「真虧妳敢來欸!我都寫成那樣了,一般而言誰看到都會覺得是詐騙或色情行業吧!還是妳就喜歡這麼刺激的東西?」如耕在心中猛點頭。
「這是一間酒吧。同志友善酒吧。重點是,我們有drag show。」如耕這才把一切和剛剛的陌生人連結在一起──那是一位變裝皇后,上台前的變裝皇后。只有在其他酒吧外偷偷看過表演的她,沒想到變裝中的她們是那個樣子。那種從一個身分逐漸轉移至另一個身分的過程,就好像小魚在卵中發育、成熟、最後破卵而出一樣,讓她感到自己好像見證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我們現在必須暫時歇業,因為肺炎的關係。失去舞台和觀眾是drag queen最無法忍受的事,這已經不只是錢的問題了。所以我們想換個方式……」
「要當YouTuber,是嗎?」如耕的血流被陽光加熱到幾乎沸騰。
*
「不是說好要附註限男性的嘛!唉──又少了一個打……」剛才走出來的變裝皇后坐在後台的梳妝台前,一邊努力讓自己的兩隻眼睛對稱一邊哀怨著。如耕以為立刻就要談錄影的事,沒想到Simon只是把她帶到後台。
「不是叫妳收斂一點了嗎?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良家婦女。」坐在她右手邊的另一個皇后塗著指甲油,往如耕和Simon的方向看了兩眼。和那絢爛誇張的妝容不同,這個皇后的臉上鋪著厚厚一層白色粉底,沒有高得嚇人的假睫毛,眼角也只是用黑色眼線筆稍微補長。如耕被她的唇深深吸引──飽滿的血紅色,表面一點龜裂都沒有,每塗完一片指甲都會輕輕噘起,像是那某種熱帶魚的尾鰭。同樣光著頭的她塗完雙手的十塊粉紫色珊瑚,微微握拳把指甲面對著自己,讓紅色的尾鰭撥弄出溫柔的氣流,然後站起往如耕他們走去。「妳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很難約炮。」拍了拍如耕的肩膀,她若無其事地說出那令如耕背脊發麻的字眼,推開更衣室的門。
約炮──一些在南方的回憶被這禁忌的詞彙勾起。
「這是大姊,她叫……」
「Aurora,記得把我拍得美一點。」
仍坐在梳妝台前化妝的皇后搶了Simon的話,彷彿無法接受她不是說出自己名字的那個人。
「姊妳是塞了嗎?怎麼又先化妝了?」這時從更衣室中走出另一個皇后。在三人當中她是唯一已經全副武裝的:不再讓光禿禿的頭頂外露,而是沐浴在大波浪的金色捲髮之中,還加上由大小不一、形狀隨機的銀黑色立體圖形鑲嵌而成的大高帽;連身的低胸短洋裝在色系與風格上與高帽完美搭配,那恣意生長在她身上各處的隆起物宛如漁船上的藤壺;鞋頭上黏了小巧精緻的正立方體,鞋跟更是直接做成不規則圖形。她臉上的妝令如耕想起Lady Gaga,雖然她並不熟悉這位明星。「妳還穿了馬甲!我看妳等一下妝又要裂了……」
「現在塞現在塞。」Aurora立刻從椅子中跳起,也沒有轉身就側對著如耕把手伸進褲子裡。如耕看著她在褲檔處不斷起伏的手指,明明不敢直視卻無法將視線移開。
「是攝影師嗎?我是Hope!」服裝既科幻又前衛的皇后走到如耕面前,才終於讓她有喘息的空間。「Simon她沒看過tucking[1]嗎?」皇后轉向Simon,用訝異的語氣小聲詢問。熟悉的灼熱感向如耕的雙頰襲來。
已經上來了這麼久,自己還是隻什麼都不懂的小丑魚,她心想。
「那個……」像是要化解尷尬,她鼓起勇氣說話。「一大早就在打扮……要做什麼?」
「有一群朋友剛好約了要開一場私人的變裝趴,因為有很多人要上台所以必須很早就開始。」Simon的語氣令她安心下來。「妳很幸運,現在要看到現場真的不容易。」
「May她家超級小的,連化妝、換衣服都沒辦法還要約那裡,真夠麻煩……」如耕這才親眼見識了Aurora的白眼,比想像中更華麗。
「Rei妳是好了沒!每次都是在等妳欸!」Hope敲了敲更衣室的門。Rei是哪個英文名字?如耕疑惑著。
「拉拉也還沒換衣服不是嗎?」裡頭傳來模糊的回應。
「我看妳還是自己去吧!我大概三秒就好了。」
Aurora脫下褲子,裡面是女性內褲,如果不說如耕還真無法辨別出這是生理男性的下體。她的服裝就放在外面,是和眼影同一色系、沒有褲管的短袖粉色緊身衣。Hope幫她拉背後的拉鍊時,她一邊在調整頭上的蜜桃色直長假髮,撥弄額前的一大片瀏海。
「大安站嗎?」突然,更衣室中的Rei大聲問。
「對──」所有人異口同聲,只有如耕驚訝得說不出話。
搭捷運去嗎,穿成這樣?
*
趴在酒吧吧檯上的如耕看著外頭的陽光漸漸轉橘,把玩著手中的鉛筆,想在分鏡圖上畫點什麼卻毫無頭緒。再過不久第一支影片就要開拍了,但她的心神還停留在那天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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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捷車廂裡沒有珊瑚礁可以讓如耕把自己藏起來。站在兩隻花紋如此引人注目的大魚旁邊,如耕覺得自己成為整個車廂的焦點,即便實際上沒有人在關注她們。當臉部只剩下眼睛能夠傳達情緒時,想像力能夠帶來的假想敵意就變得更加強烈──每一雙眼神都被削尖,明明車廂內禁止交談卻還是聽到充滿惡意的悄悄話,一定要靠牆站否則會從背後被偷拍而毫不自知。在身障人士專用區的Simon沒有跟Aurora和Hope在一起,而如耕就偷偷地離開兩位皇后,站到Simon身邊。
還不習慣這種「做自己是就是日常」的生活。
May是另外一間酒吧的變裝皇后,算是圈子裡宗師級的角色之一。這場變裝趴一方面是要活絡疫情中嚴重受創的變裝產業,一方面也是考核皇后們的變裝與舞台技巧。「如果服裝、動作、嘴型和表情不夠到位的話,表演是不會感動人的。」Simon向如耕解釋。
還沒踏進May家,如耕就知道這絕對不是Aurora口中的「很小很麻煩的房子」──眼前氣派的高樓形成強勁的水壓,令她喘不過氣。
「Alice會來嗎?」Hope輕鬆地隨口問問,而Simon點頭示意。
「那怎麼不去她家的別墅呢!」
雖然是寬敞的豪宅,但超過五十個變裝皇后和數個觀眾聚在一起時還是稍嫌擁擠。一百人以下的聚會還沒被禁止,而皇后們臉上的口罩使她們的眼妝變得更加靈動。在如耕眼前的是比任何熱帶珊瑚礁群都還要七彩奪目的景象,像是一道映照在海面上的彩虹;其中甚至有幾位演出者是她曾在某幾間酒吧外偷看過表演的皇后。但她也察覺到,有一股暗流在人群之間湧動。
表演在她們到達後很快就開始。不像大部分觀眾選擇坐在大沙發上或舞台前的地板,如耕站在最後面並且來回走動,想從不同角度觀察表演,為影片收集靈感。上台的皇后會脫下口罩,隨手塞進胸部、腰部或臀部。已經偷看過許多場表演的如耕,在親臨現場時還是感受到了不同的刺激:服裝、動作、嘴型和表情,真如Simon所說,每一個部分都充滿細節。
但只有前幾位皇后能令她感到新奇。Aurora在中間上台,先以深情的方式詮釋〈I Will Always Love You〉,接著手持麥克風來到舞台下,在眾人的圍繞下邊跳邊唱Lady Gaga的〈Born This Way〉。如耕可以感受到Aurora想帶來的狂熱,卻無法融入其中,更何況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次〈I Will Always Love You〉和第四首Lady Gaga。接著Hope也上台,另外兩位先前上台過的變裝皇后也跟著上台,如耕這才發現她們三人的裝扮是事先搭配好的。耳邊再度響起Lady Gaga的歌聲,不過這首原本只是快歌的〈Bad Romance〉以電音重新混音過,變成了適合機械舞的動感舞曲。Hope的表演更注重肢體呈現,有時甚至會忘記要對嘴。表演尾聲時,一位坐在第一排的觀眾突然站了起來,在她面前不斷地扭動腰部和臀部;她也像接收到了他的信號一樣,彎下身子來,往他愈蹲愈開的雙腿之間靠近。最後,她俐落地從他敞開的褲檔中咬出一張一百元鈔票,歌曲也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尖叫聲中結束。
May就坐在正對舞台的大沙發正中央,右手邊永遠留著一個空位。每一位皇后下台後,她都會請她坐在身邊並指導她,彷彿她是這片海域中唯一的大鯊魚,而其他皇后在她面前只能黯然失色,成為依附在她雙翅之下的小鮣魚。
「妳剛剛是忘了對嘴嗎?」才剛給完Aurora讚賞的May,對Hope毫不留情地指責。
每一場表演都充滿張力,但只有一種張力;每一個細節都到位,但所有人都關注同樣的細節。如耕覺得自己看清了這片珊瑚背後慘白的礁石。
「現在是最後一位──」主持人在唸出名字前遲疑了一下,對觀眾們露出求救的眼神,「Rei!」幾位皇后小聲唸了出來,但她的發音還是非常彆扭。
這異常短促的介紹詞令如耕十分困惑。在這之前,所有皇后登場時都會有一長串的介紹詞,內容包含了各種關於人格特質的調侃或是感情狀況、性生活的嘲諷,唯獨Rei什麼都沒有。觀眾莫名響起碎語聲,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出現又隱沒。
Rei用木屐把聲浪優雅地踏平了。端莊的黑色假髮上,金色的髮簪發出明亮卻不刺眼的閃光,像是從海面下向天空垂釣一顆恆星;純白的面容多了淡桃紅色的腮紅,在燈光下如兩球海葵隨波搖曳。但如耕很快就看出了她整身裝扮的不協調感:雪白的和服原先應是不加裝飾的樸素風格,卻硬是被黏上了質感粗糙的金色緞帶,其中幾條甚至沒有黏牢,在空中無依地飄著。腳上木屐的綁繩用了彩色,冗贅感不輸俗氣的緞帶。
她開始隨著某種弦樂器的樂音搖擺。當其他觀眾面面相覷時,如耕立刻辨認出這熟悉的旋律:八代亞紀的〈舟唄〉,是故鄉的老魚們會用客廳電視的卡拉OK唱的日文老歌。不是英文而是日文,不是如滔天巨浪想把人吞噬的現代流行樂,而是如清澈小溪想載著歌者與聽眾往酒家駛去的演歌與爵士。但如耕總覺得Rei的狀態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畸形」:歌詞的哀傷被她過度誇張的嘴型給破壞,河上的漣漪也被她動作過大的雙手給打碎。她的腦中浮現一條被塑膠繩纏住的獅子魚:明明很想自在優游卻被綁手綁腳的裝飾和垃圾制約。
小船就這樣搖搖晃晃在港邊都市的燈火深處消失,迎來突如其來的一片漆黑。不像其他的皇后會在慢歌與快歌之間分享今天的扮裝主題,Rei以黑暗作為過場。燈亮時眼前的Rei已經不是身穿白色和服、頭戴黑色假髮的藝妓,而是一頭水藍色短髮、穿著動漫風格的白色緊身衣、神情自信的少女。或許是因為她臉上的妝容沒有一起卸掉,如耕一時沒有指認出這身她十分眼熟的打扮,直到那段熟悉的歌詞與旋律在舞台上響起:
「像是殘酷的天使一樣,
少年啊!變成神話吧!」
澪──原來Rei是這個意思。[2]由慢而快、由悠揚到激越、由教堂合唱隊的莊嚴合音到微帶爵士韻律感的電子鍵盤聲,經典的旋律令如耕也熱血起來。透過Rei的神情與身體,她知道,Rei正試圖擺脫身上的塑膠垃圾。她紅潤的雙唇與高橋洋子的聲音完美疊合,好像她也發出聲音在跟著演唱,雙眼掃過台下每一雙質疑的目光時毫無畏懼。她先是雙手搭在麥克風架上,又在倒數第二段副歌時把麥克風拿起,跟著拍點明確的音樂盡情踏腳,放任情緒帶著她不斷仰頭彎腰,就算表情和對嘴會看不到也不在意。
只有如耕跟著她搖擺,不斷對她投遞崇拜的目光,Simon則時不時往May的方向看去。
表演結束時,掌聲像訊號不佳的視訊電話模糊而延遲地響起。
「Rei,」May第一次讓自己離開沙發,「過來一下。」
*
「妳準備好了嗎?」
Rei看如耕已經趴在吧檯上一整天都沒有動靜,於是坐到她身邊。她進更衣室前如耕是這個樣子,出來後還是這個樣子。
如耕看著她,有話想說卻不敢說的樣子。
「妳在擔心我被罵的事嗎?」
變裝皇后是興起於歐美的表演形式,日文歌或日式打扮一向不是主流,更別提日本動畫角色的cosplay。May在第一次看到Rei的穿著時就說過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話:「不夠,遠遠不夠。」動作、嘴型和表情也得到一樣的評價。
「不是,」如耕挺直身子,又把頭埋進手臂裡,「是妳太難拍了。」Rei覺自己和如耕有種默契;她知道這句話不是在否定自己。
「如果妳願意把和服恢復原狀,木屐的繩子重綁──我推薦深紅色──然後,」如耕往Rei後面瞄了一眼,又繼續,「不要做奇怪的動作,那就沒問題。」
一片靜默。
「妳知道妳那天把《新世紀福音戰士》那首歌演得多好嗎?還有那套服裝?」如耕又開啟話題,「我真想聽妳親口……」
「不行。」Rei打斷她。
「drag queen只能對嘴,那是她們take on the role的方式,對吧?」這時Simon從Rei後方出現。「我覺得是妝感不對,我昨天跟May討論過了。今天我親自幫她化。」
「我也學過化妝,要不要……」
「沒關係。」Rei打斷想幫忙的如耕。她跟著Simon進到後台,嘴角微微上揚。她很高興如耕稱讚她自己親手做的衣服。
在無人的酒吧之中影片開拍了。首先上場的是Aurora,和她昨天表演過的兩首曲目。Rei坐在離舞台最遠、最靠角落的桌子,看著如耕全神貫注在攝影機小小的方形螢幕上。酒吧裡音樂聲很大,像是要代替觀眾的歡呼聲把空酒杯都填滿,但Rei眼前的酒吧永遠是這麼空。兩年了,她來到Mermaid Land已經兩年。她拿歌聲交換一直以來渴望著的目光,但這些目光卻照得她愈來愈黯淡。
Aurora表演完一次後,還要表演第二次,因為如耕要從不同角度拍攝分鏡,而她只有一台攝影機。燈光只有打在Aurora身上,Rei卻覺得,在發光的是如耕。
如果我把歌聲找回來,我也會發光嗎?
*
來到疫情嚴峻的三月,Mermaid Land前幾批影片的收視都慘不忍睹。
「跟現場真的很不一樣,」Rei和酒吧的其他三人坐著,而如耕站在他們面前解釋,「影片再怎麼剪都有它的極限。那種臨場感就是沒辦法單靠螢幕傳出去。」
Aurora和Hope望著如耕,眼神專注但沒有頻頻點頭表示聽懂。Rei知道,她們在等Simon的反應。
「要不要試試看別的形式?」Rei發現如耕突然看向她,而Simon也攔截到兩人的眼神交流。
「我想是大家都還不夠賣力吧!queen跟攝影師、導演、剪輯師都是。」
任誰都能察覺到Simon刻意一個個細數如耕的工作項目的用意。
「老闆,請問……」
「拉拉,影片妳看過了吧,妳覺得怎麼樣?」正當如耕要回擊時,Simon打斷她。
Aurora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兩人的眼神。「我覺得……還不錯啊……」最後她看向如耕,尷尬地笑了。Simon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又不期待神經大條的Hope跟怯懦的Rei幫他說話,只好獨自一人繼續反擊。
「我想如耕妳現場看得還不夠多吧,妳真的知道怎麼拍好一支drag queen的影片嗎?」Rei很驚訝他竟然這麼直接地說了這段話。
「最懂表演的應該是皇后本人吧,」如耕有點輕蔑地先往地上看,又抬起頭,最後定睛在Simon身上,「你上台過嗎?」她的話踩到了Simon的底線,而她毫無意識。「你怎麼不讓她們自己說說看,Rei妳說啊!」Rei看到她激動地轉向自己,又看到神情凝重的Simon,只能以慌張而無助的沉默應對。
「我的確沒有『真的』上台過,也不會上台,」講到這裡,Simon已經把輪椅往門口的方向轉去,「但別忘了她們三個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Simon竟然就這樣離開了,Rei心中的罪惡感也變得更加沉重。如耕把Simon拉開的椅子拖回原位,用力坐下,一臉後悔,卻又難掩憤怒。
過長的無聲令所有人都快要窒息。
「各位!」Hope突然從位子中跳起,雙手打在桌面上,「唱歌吧唱歌!」
如耕滿臉疑惑,而Rei則是噗哧笑出聲。
「這種時候就是要去唱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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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的櫃檯人員向她們確認了三次。
「要唱嗎?已經很晚了唷……」疫情期間幾乎沒有人敢來這種場合。
「我們要唱,謝謝。」Hope攀到櫃檯上,露出堅決的表情,語氣已經有點不耐煩,幸好口罩擋住了她扭曲歪斜的嘴型。
「這是妳們處理意見不合的起手式嗎?」
「通常什麼事都是Simon說了算,所以我們沒有意見不合過。」Rei冷冷地回答,「不過我們三個常自己來唱歌。明明也邀請過Simon一起來的,但他每次都拒絕。」
進包廂後第一步驟不是點歌,而是看酒單。Aurora和Hope在紅酒那頁流連很久,Rei二話不說選擇了大瓶的啤酒,如耕則是拿起點歌用的平板隨意瀏覽。
「不喝嗎?不喝會很無聊喔!」Rei好心提醒她,但她絲毫沒有意識到。
如耕一個不注意,平板已經在Hope手上了。接著歌單上出現的是Lady Gaga串燒,和一些如耕不認識的英文歌手。經過這一個月,即便如耕沒聽過這些歌曲,她也大概猜得到整體的曲風。
這是如耕第一次親耳聽到Aurora和Hope大聲唱歌。她們的聲線和平時冷嘲熱諷時完全不同,是比想像中柔軟許多、音域偏高的甜美嗓音,以生理男性而言非常難得。她們的表情很享受,也會站起來熱舞,但那種自由的狀態和在舞台上很不一樣。如耕想把眼前的女孩們錄下來:沒有服裝、沒有化妝、沒有假髮的她們,放聲嘶吼的她們,無拘無束的她們。
Lady Gaga串燒唱到尾聲時,Rei已經將五大瓶啤酒灌下肚。她倒在如耕的大腿上,臉頰上的熱度在她雙腿之間蔓延。
「出去走走嗎?」如耕正要這樣提議時,Rei已經往包廂門口走去。
Rei拖著一肚子啤酒,扶著牆往廁所蹣跚走去,而如耕就跟在後面。一藍一粉的人形圖示被一道薄薄的白色大理石牆隔開,像是洋流的兩條分支,暗示著二選一的殘酷,和兩條支流會通往多不一樣的海域。Rei攙扶著白牆,沒有做出抉擇。看著她,如耕好像看到自己:做自己還不是我們的日常。
「妳忘啦,這邊還有一間。」於是她指向在女廁入口前,一個黑色、坐著輪椅的人的圖示。
Rei緊抓著沿著廁所壁面生長的金屬欄杆,緩慢移步到馬桶邊,坐下時一隻手還放在其中一側的扶手上。如耕坐在另一邊。
「我以為妳想吐。」如耕看了看Rei的表情,雖然昏沉但沒有痛苦的痕跡。
「我只是想講話。」太吵的地方不適合,會令自己不自在的地方也不適合,而會把她們倆分開的地方更不適合。這塊六面體空間,暫時成為了她們的避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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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堂社課,動漫研究社社辦。
「三──二──一!」珍貴的時光被切成好多段三秒,好像因為這樣變得更加珍貴了。Rei站在正中間,名符其實的Rei:假髮、頭飾和套裝,全身上下除了矽膠胸部都是自己一點一點做出來的。漩渦鳴人、酷拉皮卡、悟空……其他經典的男性角色們簇擁著她。
「啪!」社辦大門把牆上掛著的海報撞落,深綠色的身影佇立在門口。隨著女教官快步走向他們,Rei眼前的一切也逐漸變得晦暗。她繞過攝影機後,抓住Rei的手腕。
「這東西不是你該有的!」一隻食指像弓箭應聲射在Rei胸前的矽膠胸部上──從她胸口迸裂而出的,不是溫熱濃稠的血漿,而是蒸騰著白煙、酸蝕性極強的黏液,緩慢流滾到她全身。一個完整的她在權威與暴力之中溺斃、軀殼一吋一吋溶解,最終殘餘了一張連她也認不得的臉孔。許多夜晚也在其中腐蝕:為假髮染色的夜晚、吸吮被針刺傷的手指的夜晚、因為還不知道什麼是tucking只能試著用膠帶藏住生殖器的夜晚。
衣服和假髮被收進櫃子裡最深最黑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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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很多人在台下看妳喔,不會怕嗎?」負責面試的Hope握住Rei的手問。
Mermaid Land開始營業後三四年,曾因為沒有新皇后加入而招募有興趣的初學者加入。許多人都被站上舞台的壓力給擊垮了,唯獨Rei很堅定的回答:「我就是在追求被目光淹沒的感覺。」
在變裝的舞台上,有無限的可能性,Rei懷著這樣的信念來到這裡。
她決定再給那個被拋棄的自己一個機會,如果這真的是能自由展現自我的舞台的話。
「妳就不能讓自己華麗一點嗎?」第一天上場前,她被Simon擋了下來。他隨手拿起散亂在梳妝台上的金色緞帶,剪了好幾緞後,用膠水黏上了她親手縫製的白色和服上──一道道粗糙的金色刀疤溢流著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淚水。
「妳這樣是不可能成為魚[3]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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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樣是不可能成為魚的』,當初Simon是這樣跟我說的。」Rei聽到自己爛醉中模糊不清的口音,笑了出來,但如耕聽到後沒有任何反應。
「魚啊,魚,我們在吃的魚。魚是打扮得很像女人的變裝皇后的意思。」
「那是所有變裝的人的終極目標嗎?」
「如果會聞起來像魚的話,我才不要呢……」如耕終於笑了。兩種笑聲的回音和諧地相疊,像是在為彼此伴奏。
「我覺得最想成為魚的,」Rei突然嚴肅起來,「不是Aurora,不是Hope,也不是我,而是Simon。」如耕沒有回應,但這種沉默與剛剛不了解魚的沉默截然不同。
「那妳想成為什麼?」
我想成為神話。Rei心裡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她為自己稍縱即逝的驕傲感到害羞,卻也因此滿足地笑了。
「我曾想過一了百了,
是因為聽到了在棧橋上鳴叫的海鷗。
某個討厭的自己在海浪裡浮浮沉沉,
可不可以把過去也叼走,飛得遠遠的呢?」[4]
靠在馬桶上,Rei突然唱起歌來。雖然沒聽過這首歌,如耕在她唱了幾句、能夠抓到曲調後,開始為她合聲:由「啊──」組成的音階與飽滿的主旋律交織在一起,像是來自深海的湧升流,從她們內心深處不斷湧出。這原先是首激昂的歌曲,但即便唱到副歌,Rei也沒有改變她令人平靜的唱腔。
這是個避難所,也是舞台。一瞬間,Rei覺得自己和如耕正在發亮。
那天表演時,Rei總覺得自己在海面上載浮載沉,一下子想躍出水面一下子又任憑自己下沉;但在〈舟唄〉表演完後,她已經幾乎要沉入無光帶了。第二首曲子開始時,她發現海面上有光芒不斷引逗著她,像是要她游上去把它抓住──那在波瀾中躍動的光點始終來自同一個方向。她循著微弱的光跡,奮力擺臂,直到她在那道光之中完整了如耕的身影,也完整了自己。
是如耕享受著表演的樣子讓她想起:當初自己會站上舞台,不是只想著要成為一條魚。
「謝謝妳。」人魚隨著湧升流來到海面上,歌聲與光芒共鳴出巨大的回音。
「那妳想成為什麼?」Rei像射出子彈一樣反問如耕,而她極其輕微的無法招架的猶豫被完全捕捉了。
「叩叩叩!」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不好意思──裡面的客人──有客人要用廁所!」服務人員喊得很大聲。如耕趕緊扶著Rei離開廁所。
要使用廁所的客人就在門外。Rei無法辨識黑色鴨舌帽下的面孔,但總覺得那張輪椅很熟悉。
*
「會不會扮成其他角色?這個問題的話,因為……」坐在手機前的Rei正忙著回答觀看直播的觀眾們所提的問題。螢幕上一行一行的留言不斷湧現,讓這位新手直播主有點難以招架。
KTV買醉之夜後幾天,如耕和Simon兩人終於同時出現在Mermaid Land。令所有人意外的是,Simon竟然主動提議要拍攝Rei唱歌的影片。
「妳不是很會唱嗎?也該把屬於妳們的舞台還給妳們了。」但Simon明明從來沒聽過她唱歌才對。
借助著《新世紀福音戰士》歷久不衰的人氣,第一支影片短短兩天就得到了比之前所有影片加總還高的觀看次數,Mermaid Land的YouTuber之路也算是正式開始。
「攝影師在旁邊嗎?她在喔!」直播到一半,觀眾們紛紛敲碗想要如耕入鏡,「之後有機會再邀她一起唱歌!」Rei把手機從架上拿起,將鏡頭轉向坐在吧檯的如耕。她害羞地向鏡頭揮揮手,臉上掛著硬擠出來的微笑。
除了皇后們本人獻聲,如耕也曾經坐在鏡頭前,與她們一起高歌。影片造成了不小的回響,在各個社群都能看到影片轉傳和相關貼文。
看著Rei找回了歌聲的樣子,她想起了那縈繞在她腦海的問題。
「妳想成為什麼?」
輪子滾動的聲音令她轉向吧檯。Simon是酒吧負責人,也是調酒師,但吧檯的高度沒有因為他而特別降低,而是加裝了斜坡和平台。他來到吧檯後面,為如耕調了一杯酒。
「你要的舊衣服我放在後台喔!」直播結束的Rei走到吧檯,向Simon說。聽到她這麼說如耕才想起Simon向大家收集舊衣服和布料的事,家裡有幾件可以給他。
「我……」她的心早已被紊亂的思緒佔據。
*
雖然是北部,但八月的烈日還是十分炎熱。潮溼感像熱騰騰的拉絲棉花糖沾黏在全身,預示了南方更加折磨人的氣候。
「準備好了嗎?繫安全帶了嗎?」駕駛座的Rei轉頭詢問後座的兩位乘客。一個還不習慣矽膠胸部因此困難重重,另一個則著迷般地愛撫著自己平坦而厚實的胸膛。
車子發動,南下的交流道就在不遠處。
-
「婚宴嗎?那種辦在馬路上的婚宴?」面對如耕的請求,Rei似乎有點退卻。
那天,如耕突然接到一則如閃電般令人措手不及的「喜訊」。
「我有看你們的影片耶!以前都不知道妳這麼會唱歌!我的婚禮就讓妳上台表演啦!」表哥在電話另一頭興奮地說,「還有那個藍頭髮的女生,妳們就一起上台啊!」
表哥要結婚了,還留了重要的表演給她。
「如果不敢為什麼不乾脆拒絕就好?」站在酒吧後面的Simon一邊高速搖動著雪克杯一邊問。
就在如耕想回應時,響亮的高跟鞋聲打斷了她──Aurora和Hope也加入討論。
「表演給那些『長輩』看嗎?我才不要──」
「他們看得懂嗎?會不會把我們趕下台什麼的……」兩人連珠炮似地批評。
這就是呼吸慣了自由空氣的北部人對家鄉的想像嗎?如耕明知道她們一句也沒有說錯,卻有種不願承認的反抗。
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去剝開束縛著自己的全部偽裝,乘浪而馳──但她怎麼也無法組織適當的字句來表達這些,說明情緒不是南方家庭的溝通模式。
「如果只是唱歌,不變裝,應該誰都能看懂吧,」Simon把新調好的酒遞給Aurora,「為什麼不唱歌就好?」接著他問道。
如耕把自己眼前的調酒一口乾了。原本浮在酒面上的細小浮沫沿著傾斜的杯壁緩緩下滑,其中幾縷掩住了如耕苦思的面容。透過那扭曲的反射,Simon瞥見的孩子,正藏著所有情緒,有著其他人都無法理解的堅持,卻在最重要的時刻退縮。
乘浪而馳或著隨浪浮沉,站上舞台的瞬間。
「不然我陪妳吧,如何?」
Aurora舉起酒杯的手突然停在空中,Hope的笑容突然石化,Rei則瞪大眼看向Simon。
「想做什麼我都陪妳,」此時的玻璃杯已化作一面鏡子,映照著看似完全不同,但實際上一模一樣的兩人,「做妳自己就好。」
「老闆……」Rei看著眼前的Simon,從他的眼神裡看見了從未見過的神采,「你上過台嗎?」
「上台嗎……如果那也算舞台的話。」
*
Carol沒有得到第一排保留席,反而被接待人員安排在最後一排站位。
「這邊沒有椅子,我想您這樣比較方便移動。」這樣的親切她早就習慣了──自以為是、充滿壓迫感的親切。
站位的桌子都是配合「直立人」設計的,Carol能勉強把酒杯放在桌緣就已經很慶幸了。May的酒吧今天開張,一家提供變裝秀的酒吧。幾位來自國外的變裝皇后姍姍來遲,理所當然地坐在第一排,據說是May的drag mothers。表演開始時,她從簾幕後面跳了出來,眼神停留在Carol的方向時,笑著忽略了Carol的招呼。
有時候,Carol覺得這個名字遲早會被忘掉;被所有人,包括自己。
-
「妳真的很會化妝欸!」May無法相信鏡子裡的人是她自己,而Carol在一旁轉動手關節,畢竟她已經坐在輪椅上幫別人化妝兩小時了。
兩人是大學時期的朋友,在同志酒吧裡偶然接觸到了變裝皇后。當時國內的變裝圈還非常小,而這兩條好奇的小魚只能和夥伴們在假想的汪洋中東拼西湊,透過自己的一知半解嘗試模仿妝容、自製服裝,在狹小的公寓裡扮小型發表會。Carol的輪椅是她最大的武器:她總是用盡巧思將它裝飾成炫麗的坐騎,彷彿自己是駕著海馬的人魚公主;而即便自己的肢體表現不如其他皇后們流暢,她還是很享受每一次舞台。
幾年後,最早開始的皇后們邀請許多國外的專業變裝者來臺演出,並在臺北開了臺灣第一間提供變裝表演的酒吧。
「我想出國去看看真正的drag bar。」May談到這件事時,語氣總是有點心急。她們很早就下定決心要一起開一間酒吧,而現在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
「我也一起去吧!雖然輪椅……」
「我想我去就好了,」May打斷興奮的Carol,「我們應該分工:我出國學藝,妳留在這裡籌備。」Carol知道,May本來還打算繼續說下去。
她知道,May總是在其他皇后面前抱怨帶著她很麻煩,嫌棄她沒辦法和她們一樣跳舞。
開張夜那天,一張站位桌上,一杯只喝了沒幾口的調酒孤獨地眺望著遠方的舞台,在像懸崖一樣的桌緣搖搖晃晃。
-
「Carol!妳終於也開酒吧啦!」May在她的新家舉辦了變裝皇后的聚會。
「Carol?」剛入行的Aurora疑惑地看向Simon。
「May妳就不要那樣叫我了,現在我是Simon,記得嗎?」
「對對對,Simon,」May尷尬地笑了,「你果然是適合籌備的嘛,對吧?」
*
透過後照鏡,Carol看著自己和身旁的如耕,兩雙摸索的眼神還在習慣全新的,或者久違的自己。高速公路上一輛輛轎車像是洋流中的烏龜全速前進,在水道外側的大鯨魚一條一條被拋在後頭。明明速度是一樣的,如耕卻覺得順流而下時更快,好像再下一秒就要抵達他的故鄉。
「哼哼哼……」Rei隨口哼唱起幾首喜歡的日文歌。
「……」到了其中一首時,有另一個聲音加入和聲。
「老闆妳怎麼知道這首!」
「我以為妳不聽日文歌的……」
Rei和如耕發現聲音的主人後,訝異地說。
「好歌就是會被聽見啊,是吧?」
哀傷卻美麗的歌聲自廁所門縫流瀉而出,有關自我的叩問懸盪在回憶與眼前現實的交界面,一波一波漣漪使分裂的心逐漸融為一體──那個在梳妝鏡前研究妝髮的女孩被打撈起,自最深最深的深海。
-
下交流道後的一切,如耕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右側是只有觀光客會去的博物館,招牌上的灰塵又更厚了;往左開一小段是一家布偶店,但他仔細一看才發覺同一間店鋪已經換成了檳榔攤。筆直的柏油路兩側幾乎都是低矮的平房,放眼望去像是一大片沒有起伏的海岸──沒有七彩的珊瑚礁,沒有熱帶魚給人的那種色彩濃厚的活力。和另外兩個習慣北部繁華的人不同,如耕從眼前的景象看到一種回到故土的親切感:水質和水溫都是他所熟知的,但唯有一件事,是他再熟悉不過卻無法帶給他親切感的。
如耕發覺自己早已無法同時融入兩邊的魚群。他的花紋完全轉變了,現在他像是這個小鎮的叛逃者。
「車子很難停喔,你們要不要先下車?」
愈往前開,房子就愈少,路也愈窄,最後在僅剩單道的柏油路旁出現的是一整排的傳統三合院,對面是一方一方被抽乾的魚塭,龜裂的底部上擱淺著沾滿沙塵的水車。
一位如耕的親友走到車子旁指揮Rei停車的方向,他則和Carol一起往廟的方向前去。幾個剛好也下車的賓客快步經過,有些厭惡地瞪了他們。這群驚惶逃跑的人們中有一個小孩,當他想轉頭多看幾眼時,他母親從後頸硬是把他的頭給扭了回去。
「是阿如嗎?」一位穿著黑西裝的男子跑了過來,「妳怎麼變成這樣啊?跟影片裡差好多喔!」
如耕給了他表哥一個擁抱。
*
「這就是我要讓你看的東西。」在他驚人的發言後,Simon帶著如耕到他的住處。一進門,一座很短很簡陋的平台橫躺在客廳,在周圍幾張沙發和椅子圍繞著。平台上的紅布已經破了許多洞,但可以看出來和Mermaid Land的舞台是同一種質地。這絕對是舞台,如耕心想:大或小,精緻或粗糙,觀眾席多不多、觀眾又是哪些人,都與舞台無關。
如果那也算舞台的話──如耕想告訴她,有表演者的地方,就有舞台。
「以前這裡會辦runway show,drag runway show。以前大家就是這樣,輪流出借自己的家,但後來Alice加入之後,我們幾乎都去她家。」
「有別墅那個?」
兩個人都笑了。漸漸熟悉變裝圈後,如耕才知道表演工作者不見得如長輩們說的卑微窮困,也發現變裝者的人和服裝風格一樣多變。夜裡羽化成蝴蝶的昆蟲風變裝皇后,早上可能真的是生物系教授;嘴巴最嗆辣、布料用最少的那個,現實生活中卻可能為了家族產業不得不結婚生子,放棄自己渴望的親密關係──相應與衝突的組合在每一個夜晚上演。
「所以你……以前……」如耕看到沙發上有幾塊裁切過的舊衣服和布料,像是發光的魚鱗。
「這是Carol。」這時Simon拿了一張舊照片,指著坐在輪椅上的變裝皇后。如耕立刻就認出了一旁的May,和笑得合不攏嘴的Carol;她第一次看到裝飾得那麼美的輪椅,和那麼自信的眼神。
Simon曾說自己沒有「真的」上過台。那不是欺騙,也不是氣話,如耕覺得,那是他對自己放棄舞台的後悔和失望。現在,她決定不再隨浪浮沉,而是牽著他的手,去追那道浪。
「不錯吧,我的新衣服。」
她沒有發現Simon已經換了服裝。那是一件以淺粉色系為基礎的拼布短袖上衣,交錯的色塊和舊衣自然的皺褶展現出成熟的美感。
「我其實覺得穿樸素一點上台也沒差,」Simon,或著Carol,來到鏡子前,「雖然May說不可以,但誰管她。」她翻了個白眼,跟Aurora有幾分神似。
如耕拾起一片魚鱗,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輕輕地磨蹭。
「我該從哪裡開始?」
*
就在廟前的柏油路上,紅色的帳篷像蜈蚣一樣蔓延了好幾公尺。由於附近的居民幾乎都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桌數自然也高得嚇人。老人家們聚在一起聊天嗑瓜子,把口罩掛在一邊的耳朵上,不脫也不戴像是他們專屬的潮流;有孩子的地方就有散落在地上、被腳印肆虐的兒童口罩、橫衝直撞的腳踏車和精疲力竭的大人。因為表哥是家中的長孫,婚禮自然也要辦得盛盛大大:一座像是搬戲給神明看或辦流水席時才會出現的大舞台就架在廟的正前方。
如耕看著自己的初舞台,聆聽著清晰的心臟聲。
「今天的表演,我想邀請我的小妹,阿如。」大約是第四道菜時,表哥站上台,「阿如大家都很熟,也很久沒看到了,掌聲催落去好不好!」
由於沒有事先告知,舞台沒有架斜坡,Carol一時無法上台。如耕立刻從舞台後面拿了一張備用的鐵椅,放在舞台中央,然後將她抱上位子。站在台下攝影的Rei幫他們確認位置,給了他們一個「Okay」的手勢。
他們就坐在主桌附近,如耕的父母。如耕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想起月經來時忍住疼痛怕說出來被打,想起和女同學聊喜歡的對象時被罵「破麻」,想起兄弟的碗裡總是多一塊肉,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
國中時的某天凌晨,他被媽媽拖去後面的廟裡收驚。後來聽臺北的同志朋友分享他才知道,有的人向家裡出櫃後也被帶去收驚,甚至也有被迫喝符水、找乩童幫忙或是找神父懺悔的。他現在才想起來,原來那天晚上他夢到了自己暗戀的女生,還說了夢話。媽媽的手握得很緊,拖得很大力,但比起生氣,更像是擔心。沒有路燈也沒有星空,睡眼惺忪的他,恍惚之中只看到眼前模糊的一片。
「看不見,你的臉,
也看不見你的眼。
恍惚的一片,朦朧的夜晚,
沒有星星,沒有燈。」[5]
音樂響起,如耕的心思回到此刻的表演。現在的他,留著清爽的短髮,貼了幾搓假鬍子;穿著深藍色塑膠質亮片西裝、打著黑色領帶,胸部纏得緊緊的。觀眾們看著認不得的「阿如」唱著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曲;雖然沒有聽過,但任誰都能聽出這完全不是適合在婚宴上表演的歌曲。
第一句由如耕演唱,但同時Carol也在對嘴;接著她演唱時,如耕也深情地對嘴。兩人將彼此的聲音化作自己的聲音,彷彿不需要去分誰唱了哪一句,也不用去分誰是什麼性別、誰是誰──兩條人魚在音樂中慢舞著,讓人想起美美在開心館的水缸裡優游的畫面;他們的姿態自在而流動,只有在水裡才能做到。
音浪不斷將舞台抬升,如耕嘗到了在浪頭翻湧的鹽味海風。
*
「是不是所有的變裝皇后都想成為魚啊?」
在Mermaid Land的後台,Carol正在為如耕剪頭髮。一把一把的烏黑長髮落在地上,但他心中一點不捨也沒有。
「其實drag queen有很多種,有跨性別者,但也有同性戀或是生理女性。」Carol放下剪刀,拿起梳妝台上的粉餅。
「大家都抱著不同的理想來到舞台上,所以每一場舞台都不一樣。」
我們的舞台該是什麼樣子呢,如耕想像著。他想到了《蘇州河》,一兩年前一位香港同學向他分享的電影。這半年來發生的一切都暗示著她,唱《蘇州河》的歌是最合適的:攝影師、提供特殊表演的酒吧、穿著華麗服裝帶著假髮的美人魚以及繁華都市中鮮為人知的角落。
當然,雖然沒有愛情,但那種堅決的追尋仍是不變的基調。
「做不成漂亮的美人魚,也要做可愛的儒艮吧!」
是啊,我們不能只是魚。
[1] tucking:變裝皇后將睪丸藏入體內的技術。
[2] 兩行歌詞出自高橋洋子演唱的〈残酷な天使のテーゼ〉,為動漫作品《新世紀福音戰士》的主題曲,「Rei」則是該作品的其中一位主角的名字,可翻譯為「澪」、「零」或「麗」。
[3] 「魚」一詞為fishy的中譯。fishy是變裝界術語,出典是以魚腥味形容女性生殖器的氣味,藉以稱讚變裝皇后的扮裝功力深厚、與生理女性極為相似,但對生理女性而言通常是貶義。
[4] 中島美嘉演唱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翻譯歌詞為了與本文結合,經過潤飾而非與原文歌詞對譯。
[5] 四行歌詞出自歌曲〈恍惚的眼前〉,為電影《蘇州河》的主題曲,下文的「開心館」是電影中的一間酒吧,而「美美」是其中一位女主角的名字,在開心館扮演美人魚。
作者簡介
歐劭祺│高雄中學
2003生,創作此篇時就讀高雄中學三年級,即將離開高雄。近期努力嘗試各種不同主題,大都與自身經驗有著若即若離的神祕關係。創作的當下,自己便是一首詠物詩。
曾獲高雄市青年文學獎、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及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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