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第23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散文首獎：我們17歲，在高雄

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中山大學附中、三民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3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散文首獎

我們17歲，在高雄

文／曾家茗｜高雄女中

我把身子下壓，像拜拜時注意到他緊閉雙眼、喃喃自語的下意識動作。他好專注在眼皮下的世界，但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不迷信、不許願、也不喜下跪拿香。只是待在這裡久了，也容易被一柱香的薰風吸引，會一起與他彎下身子、貼近神像，仔細感受那股風的流動。那股空氣從街頭——也就是我們身處的雙慈亭——瀰漫到整條家具街，在凹凸不平的磚頭路上踉蹌，直到與街尾龍山寺（並非台北赫赫有名的那間）的金爐焚香串在一起。那整條街上有著數千件佛桌與神壇的販售生意，想必是從前城內最最繁華的地方。

「你不覺得，廟是街頭的美術館嗎？」

香客們逐漸離去的腳步聲，彷彿閉館鈴聲響起，間接了回答他的問題。我們與他們擦肩而過，廟內紅色旋轉的不知名圓柱體裡，裝著一尊又一尊暗金色的小佛，祂們一致的安靜坐著，佛經聲隨著圓柱體的緩慢轉動而喃喃，迴盪耳道與黃昏黔紫紅色的天。那時突然發現，我們可以花一輩子的時間站在那裏，看著轉了又轉的暈眩，直到撞進一格擁有佛的領域，成為一尊，有藝術感的神。

「那裡是我外公家開的代書事務所，那間是我舅媽開的早餐店，再過去是我同學他家開的家具行，還有那裡是我媽朋友的服飾店……」

屆時便可以清楚的點名、從街頭到街尾的一一指認，並跟每一個插香的人說明：我們認識整條街的人。他們並非信徒，只有少部分的人會來廟中拜拜，他們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去早晨的菜市場，就是待在自己開的家具店裡，顧著那好幾天沒有人會進來的門口。他們是另一種以「神的親人」出現、生活在這個煙霧永遠消散不去的街裡。

「這裡是港都喔。」他看著霧的西方這樣說道。

「怎麼說？」

「佛像最先是渡海過來的，當然是港都啊。」

即使他在胡說八道，但我還是信了。因為在彎下腰的時候，我曾清楚看見媽祖身上，擁有一粒一粒、反光的結晶鹽。那些鹹味從大陸渡來小島，最後深植在這裡的每間廟宇，使這城變成一片小而且美的汪洋。

傢俱街的隔壁是夜市，夜市的街尾是橘色的捷運站出口。我拉著你走出這條佛的街道，但我知道我們在怎麼走都走不出港都。那些鹽粒會一直伴隨在我們的鞋底，即使我們離開了海洋、離開了媽祖。

面對已經暗下來的天空，我們就這麼在捷運站前面坐著。微涼的北回歸線以南的冬風，在兩個階梯之上的高度，沉默。不遠處亮著柏青哥的招牌與紅了又綠的交通號誌燈。

「我在想……以後要怎麼回高雄。」

一時之間，聽不懂他的話，只是輕笑了一聲，學著他的口氣重複：

「怎麼回高雄……」

橘11A從我們眼前開過，那是從鳳山建軍站到林園的公車。他於是開始說明小港、大寮、鳳山、鳥松與林園之間的地理位置。即使我都明白，但我還是靜靜的聽著。被風吹響的紫色塑膠袋唰唰作響，我低頭，地上多了三片焦糖可麗餅屑和一片泛黃的香蕉，而他的是巧克力口味。那個是來自夜市的回憶，包裝從原來的藍黑色變成了白色，但味道還是一樣的好。

「我們總有一天會到台北去的。」你喀滋喀滋地咬著餅說道。

然後那個台北，會變成我們餘生的所在嗎。城門遺址紀念碑矮矮地直立在我們前方，像一個守城衛兵，只是昏暗的天色讓我們分不清現在坐的位置，是城的內裡或外面。不過我們的舉止多麼像階梯的水泥磚，甚至可以說是磚之下的，那個永恆不變的港都之心。

然後我懂了，「去學嗩吶吧。」

「廟會的時候可以去伴奏嗎？」

「不是，是當一座燈塔。可以很大聲很大聲指引我們回家的那種。就這樣回高雄吧。」

我們同時深吸一口氣，汽機車廢氣混合著一整條街的夜市，我甚至可以想像，鹽的苦澀，就這麼撒在新鋪好的柏油路上。剛參拜過的一身香煙裊裊也替空氣蓋上了一層廟宇的精雕與深邃。媽祖的眼睛被裝在路口的燈，緩緩看完整個港都。每天，同樣的時刻，再暗下、再亮起。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海離我們這麼近。」

「可不是嗎。你看，這個是千里眼，那個是順風耳。」

太晚知道了，也太晚發現了，我們自身，其實就是海的孩子。況且那一路沿著西方走，就可以抵達西子灣。只是那需要長成17歲的年紀才會注意：那些細小的鼻息、在地的煙霧與身邊的神明。可惜我們夢想赴北，上最好的大學。

「我已經開始想念這裡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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