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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被意識寄生?人類文明只是一場盛大的幻夢?──讀伊格言《零度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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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伊格言的新著零度分離,在科技技術的設定上,延續了噬夢人的世界觀;在問題意識上,則深化了零地點中對於人類文明的批判。不過,讀者不必預習前著才能進入新著,反而可以直接從《零度分離》進入伊格言多年累積的小說觀和哲學觀。

零度分離

零度分離

噬夢人

噬夢人

零地點 GroundZero

零地點 GroundZero


《零度分離》
是一本由虛構作者Adelia Seyfied所寫的訪談集,訪談對象包含人類和非人類(小說稱為「類人生物」)。有趣的是,Adelia生於21世紀初期,但她訪談的人物及側寫的事件,多數分布於23世紀的2240-2280年之間。也就是說,Adelia是一個年紀超過兩百多歲的敘事者。不過,Adelia是傳統意義上的人類?或是《零度分離》的未來世界裡某一種「類人生物」?這是埋藏在每一篇訪談底下的懸念(Adelia的真實身分要到全書最末才會揭曉),這也讓《零度分離》讀起來像是一部「不可靠的虛構紀錄片」。

這種「不可靠」的感覺,或許也正是「人類文明」給人的觀感:時至今日,已經有大量科學論述(包括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指出:人往往沒有自以為的那麼「人類」。

舉例而言,人性較量就提到,當人類和聊天程式比賽「圖靈測驗」(藉由和評審聊天給評審判斷誰是人類、誰是機器),在這看似人類穩贏的競賽中,人類常常輸得一塌糊塗——評審常常覺得聊天程式比人類更有「人味」。原因在於,聊天程式會分析與談者的話語,並給予有趣而活潑的反應;而人類總是覺得「做自己就好」,於是「自然地」應答。這種對於「人類就有人性」的本質性假設,讓人類每每擋不下電腦通過圖靈測驗。也就是說,「人性」、「如何算是人」其實不是人的天生配備,而是人後天發明給自己的判斷。這正是為什麼,從銀翼殺手到《噬夢人》,其中「如何判斷生化人」的機制如此耐人尋味:這些機制與其說意在辨認生化人,不如說是在劃分「人的邊界」只有確認了生化人是什麼,才有辦法回頭確認人類是什麼;然而,如果「人類是什麼」需要一套驗證機制,其實就說明了人類並沒有本質(「本質」應該是不證自明的東西)

人性較量:我們憑什麼勝過人工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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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翼殺手【經典重譯本‧吳明益專文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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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群沒有本質的生物,所形構的漫長文明,又是什麼呢?這是身為「身分不明」的敘事者Adelia在每一篇訪談所觸及的核心。

對於Adelia述及的鯨豚學家Shepresa而言,人類的文明,可能只是一場偶然。熱愛鯨豚的生物學者Shepresa,宣稱她破解了虎鯨的語言,並且由此推斷虎鯨的語言複雜度約略等於15歲的人類青少年。甚至,由於虎鯨需要判讀洋流、水溫、色澤等等,牠們的語言表意涵蓋了許多超出人類理解的概念和情緒(因為人類的語言並沒有被發明來描述海裡的細微差異)。因此,根據Shepresa的宣稱,虎鯨可能擁有比人類更高等的語言

Shepresa的研究推翻了長期用來辨識「人是什麼」的機制之一:人和其他動物的差異在於能否「使用語言」。Shepresa表示,人類之所以能自詡「萬物之靈」,只是剛好而已:剛好人演化出有拇指的手,而虎鯨擁有的是魚鰭。剛好擁有能夠抓握、製造工具的手,讓人類可以發展出「統治」其他生物的歷史文明;而不是因為人類在本質上比其他動物聰明(在Shepresa看來,虎鯨比人類「智慧」多了)。

人類只是因為偶然而成為萬物之靈;這也是為什麼,另一位受訪者Phantom嘲諷:「人類從來就很知道怎麼折磨別的生物呢」。Phantom是一個被囚禁的「類神經生物」——一種根據人類大腦所研發的神經組織——也可以說是,有神經系統但沒有身體的「類人生物」。如果Shepresa拆解的是人類在整體生態系的地位,那麼Phantom的存在,更進一步拆解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核心,也就是「意識」、「靈魂」、「智能」的存有。在Adelia和Phantom的對話中,我們似乎能看見前述《人性較量》提到的人和機器對話的場景。如果我們先假定Adelia是人類,那麼她所面對的受訪者Phantom,是「一具看來平淡無奇,乾燥如動物頭骨的白色機體」。在訪談過程中,Phantom儘管沒有人類形體,卻能像人類一樣,根據Adelia的話語和表情判讀她想知道什麼。因而Adelia心想:「它(Phantom)缺乏表情,但我一點也不懷疑它有靈魂」。

如果靈魂只是一團神經組織,那麼自認擁有靈魂的人類,到底是什麼?

在全書最末,Adelia對此提出了她的回答:我們並非擁有意識(靈魂),而是被意識寄生。意識,以及承載意識的大腦和中樞神經,就像異種生物一樣寄生在我們的身體裡。以Adelia的觀點,這正是為什麼我們時常感到身心不協調:執迷「因果律」的意識(代表時間是線性的),和依循生態循環的身體(ecological metabolism,代表時間是非線性的),時常互不相容。也因為人類執迷於因果律,才有神和宗教的發明:對於那些超出個體有限性的現象,人找不到原因,只能歸因於「神」——不必然限定於特定宗教解釋,但這個被人發明出來的概念,是用來解釋某種「無法解釋」之物事。人於是以「神」為核心,發展出宗教,宗教則凝聚群體,群體又擴展成共同的意識,或者說,「文明」。

於是,我們不禁要問,人的文明,會不會只是一場盛大的幻夢呢?就像小說中〈二階堂雅紀虛擬偶像詐騙事件〉提及的,「美夢如瘟疫一般傳染擴散」。故事中,一個足以毀壞中樞神經的病毒,經由傳染,讓眾人都夢見同一個美男子,並且陷入痴迷。人對於人類歷史和文明的堅信不移,也許就像那些夢見同個美男子的眾人一樣偏執。腦科學家、《大腦簡史》作者謝伯讓指出,目前大部分的科學證據,都傾向認為,我們所身處的世界,其實是大腦創造給我們的虛構世界(→點此參考訪談影片,見12-19分鐘區段)。而當我們從這虛構世界再掉入《零度分離》的小說世界,像《全面啟動》一樣墜入層層夢境,我們或許終將明白,人的感知乃至於文明,只是那寄生於我們每一人身上的意識,所創造出來的幻夢。




瑕疵人型

瑕疵人型

作者簡介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著有小說集《瑕疵人型》。碩士論文《拼裝主體:台灣當代小說的賽伯格閱讀》獲台灣文學館年度傑出碩士論文獎。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曾任《聯合文學》雜誌編輯。研究主攻科技人文、生態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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