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以電影《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 2017）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及最佳導演獎；在獲得最佳影片獎的致詞上，戴托羅講了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致詞：
我想把這個獎獻給每個年輕的電影製作人，那些正向我們展現如何把事情做到的年輕人；他們真的是這樣，在世界上每個國家中。我曾是個迷戀電影的孩子。在墨西哥長大，我曾以為獲獎是不可能的，如今卻能成真。而我想告訴你們──每個夢想用奇幻這種類型，寓言當下現實之物的人──你可以做到的。這是一扇門，把門踹開跨進門裡吧。（註1）
戴托羅的這番話，想必真誠地出自內心。身為墨西哥人，戴托羅的成長環境並不理想，死亡時常伴隨在其左右，拍攝《祕密客》（Mimic, 1997）期間，他的父親甚至被綁架，後來透過電影人好友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的協助，才籌得贖金讓父親全身而退 （註2）。我想，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孩子期望透過童話、奇幻作品來逃避現實，或許是很常見的現象。
幾年前，我也曾經思考過，為什麼我會喜歡奇幻、會喜歡那些被許多人稱為「不切實際」的幻想作品。在耙梳自己成長經歷的時候，我發現生活、社交環境的不斷變動──不定期地、在尚未來得及告別同學朋友之際便搬家、轉學──讓我對現實產生了不信任感；或者說，因為現實的變動過於頻繁、快速，我因此對於那個穩定、充滿魔法、正義得以實現、童稚得以倖存的想像世界更加著迷。
戴托羅的童年想必比我「慘烈」得多。但他的知名作品，通常被稱為「黑暗童話」或「成人童話」；獲得最佳影片及最佳導演獎的《水底情深》是如此，早期的《羊男的迷宮》（El laberinto del fauno, 2006）更是這樣。童話、奇幻文學本該是慰藉閱聽者的故事，《羊男的迷宮》卻自始至終帶著哀傷的氛圍；這究竟是為何呢？
水底情深 雙碟限定版 (UHD+藍光BD)
羊男的迷宮 DVD
電影上映多年後，戴托羅與柯奈莉亞．馮克（Cornelia Funke）──《銀龍騎士》（Drachenreiter, 1997）、《神偷》（Herr der Diebe, 2000）、《墨水世界》（Tintenwelt-Trilogie）系列和《鏡子世界》（Reckless）系列作者──合作，於2019年推出了小說版《羊男的迷宮》；台灣正體中文版則在電影上映的15週年之際，由呂玉嬋老師翻譯、皇冠文化出版。雖然與電影的內容大抵相同，小說卻賦予了故事更多細節，讓讀者更能夠瞭解每個角色在不同情節、場景中的內心所想──維達勒隊長與父親的關係（以及他因此而對自己兒子的期望）、懷孕的卡門對自身處境的理想化、女傭默西迪絲如此愛惜奧菲莉亞的原因，以及女主角奧菲莉亞之所以對童話故事這般著迷的源由……這些細節豐富了《羊男的迷宮》本就令人傾心的故事，並且強化了「童話」與「現實」之間的連結。
是的，奇幻文學本來就與現實有所連結，那並非只是逃避現實的一道窗口。我在年紀漸長之後才逐漸瞭解奇幻作品的這層意涵，理解到托爾金書寫《哈比人》與《魔戒》，背後有他本人在一戰中的經歷，甚至創傷的現實因素；羅琳書寫的每一本《哈利波特》，也都有她所關注的現實議題包含其中。很明顯的，《羊男的迷宮》也用奇幻討論現實，這想必是戴托羅在熱愛奇幻故事的長大過程中，同樣體認到的事物；故事中的「三道難關」在童話與現實中互相呼應，已經是許多影迷熟知的資訊。
羊男的迷宮【電影15週年紀念插圖版】：《水底情深》奧斯卡金獎導演吉勒摩.戴托羅與「德國的J.K. 羅琳」柯奈莉亞.馮克攜手打造最華麗的成人童話!
羊男的迷宮【電影15週年紀念插圖版】：《水底情深》奧斯卡金獎導演吉勒摩.戴托羅與「德國的J.K. 羅琳」柯奈莉亞.馮克攜手打造最華麗的成人童話! (電子書)
《羊男的迷宮》背景是1944年西班牙內戰結束後，被佛朗哥的法西斯政權統治初期的景況。彼時依然有許多人民試圖反抗獨裁的軍政府，但極右政權已經大抵鞏固，嚮往自由的西班牙人只能等待著那終究不會到來的「盟軍」前來幫助他們。乍看之下，這跟生為墨西哥人的戴托羅沒什麼關係，似乎與他的「現實」無關；然而，當年的墨西哥其實公開支持共和政府與人民陣線，並在共和政府戰敗後，庇護超過2萬5千名來自西班牙的政治難民。這樣的歷史，對墨西哥人、對戴托羅來說，是不容忽視的。換個角度，我們或許也可以猜想，戴托羅使用了《羊男的迷宮》中的現實與歷史情境，映照著電影之外，當下的墨西哥現況。
所以說，奇幻作品有著逃避現實，卻同時能夠直面現實的兩種相對性。這不止說明了《羊男的迷宮》之於現實的意義，也說明了女主角奧菲莉亞在故事中的經歷與轉變。
她母親說，童話裡的故事和這個世界毫無關連，但奧菲莉亞沒有那麼笨，她從童話故事認識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
多年來，影迷們爭論著《羊男的迷宮》中的「地下世界」是否真實，或者只是奧菲莉亞的幻想。對我來說，「真實」一直都不是只有一種樣貌，一個人的真實可能是另一個人眼中的虛構。對奧菲莉亞來說，童話中的精靈、地下世界真實存在（對維達勒來說則正好相反）；她在故事最後的選擇，更表明了她願意把自己從童話中學習到的事物，實踐在現實中──某種程度上，正呼應了戴托羅在奧斯卡典禮上的致詞。
《羊男的迷宮》哀傷嗎？想必是的；但對我來說，其中更傳達出童稚的美好，以及善良戰勝邪惡的信念。明白結局如何的人可能會想說，這樣不會有點「精神勝利法」嗎？但我想，如果我們連這樣一點精神、一點信念都無法抱持的話……活在那樣的現實中又有什麼意義呢？奇幻帶給我的，就是那樣的信念；或許對戴托羅來說也是如此吧。
《羊男的迷宮》是我相當喜愛的電影，它美麗而哀愁、詭譎而瑰麗。如今，在馮克的協助下，影迷們將有機會透過文字更深入理解故事，而小說版甚至在原本的「兩條故事線」中，穿插了第三條以磨坊為中心、講述磨坊不同時期經歷的故事線。電影上映15年後的今天，讓我們透過文字，再一次感受戴托羅的魅力吧！
_________________
註1："I want to dedicate this to every young filmmaker, the youth that is showing us how things are done, really they are, in every country in the world. I was a kid enamored with movies. Growing up in Mexico, I thought this could never happen. It happened and I want to tell you, everyone that is dreaming of a parable of using genre of fantasy to tell the stories about the things that are real in the world today, you can do it. This is a door. Kick it open and come in."
註2：https://reurl.cc/v5xANN
馬立軒
「中華科幻學會」常務理事、奇幻文學研究者。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