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疲倦又乖巧的社畜，面對低薪過勞裁員只能束手無策？台灣要不要試試「勞動僱用資本」？-作家讀書筆記-OKAPI閱讀生活誌

台灣如此熱衷於「選舉政治」，每逢選前之夜，候選人低頭彎腰，聲淚俱下，謙卑地向「人民頭家」千萬請託，那情景彷彿小老百姓真的是國家主人。

而就在投完票的下個星期一早上，無數「頭家」早早梳洗著裝，在擁擠捷運或混亂車流中好不容易抵達公司，馬上就得把「啊今天又要上班」的憂鬱臭臉撤下，然後對著迎面走來的主管堆出微笑。

而且永遠都有這種可能：經理突然把我們叫進寬敞辦公室，「那個某某，下個月不必再來上班」。辦公桌下我們拳頭緊握，青筋暴突，差點衣服爆裂變身超級賽亞人，不過想到被裁員後可能還要在這一行混口飯吃，只好深吸一口氣，溫馴回答：「真是太謝謝經理這幾年來的照顧……」

在亞洲社會，普遍存在對於「民主」概念的窄化。例如日本，投票率在先進國家敬陪末座，問年輕人為何不參與政治？他們多半會說，無論投給哪個黨，人生都被高強度勞動壓得喘不過氣。台灣也沒好到哪去，雖然對於美豬爭議、核電存廢這些「國家大事」，我們習慣用選票來表達民意，然而回到日常生活，面對低薪過勞、高壓上司、苛刻管理，多數人卻都「沒有意見」，默認職場本該如此。

說來矛盾，一個現代國家只有大選前後才高喊「民主」，但上班下班的日復一日裡，人民卻非常擅於忍耐老闆的「獨裁」，甘願當隻疲倦又乖巧的社畜。欸，這種打折再半價的民主，感覺還真不道地。

勞動僱用資本：以經濟民主翻轉資本主義之路

如果，我們被沉重貸款、微薄薪水、過勞加班給折磨到不成人形，天天懷疑自己，那麼，近日出版的《勞動僱用資本：以經濟民主翻轉資本主義之路》，就試著從經濟體制、從歐美與本土的案例回答我們的椎心疑問──為何只有在大選前後，人民才短暫當起「頭家」？明明，在日常生活、終日勞作中，每個人都應該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特別是，2015年地球上最富裕的60位富豪，其財產等於後半段35億人口的總和。時間又過去6年，財富流向資本家的速度愈來愈驚人。本書點出的「經濟民主」概念，就是要把受薪階級創造的龐大財富，重新交還人民手中的一條重要出路：甚至有可能，保持市場繁榮，又能避免社會不正義。

什麼叫「經濟民主」呢？也許我們可以把這個概念，參照本書饒有創意的書名「勞動僱用資本」。傳統的資本主義之所以為人詬病，就是因為，廣大勞動人民雖然是產品與利潤的真正創造者，卻只能獲得固定薪水，無法擁有勞動帶來的豐裕果實，甚至也沒有足夠的工作安全。

有沒有可能反過來？如果，有這樣一間企業，不管是透過「勞工董事」、「百分百員工持股」、「工作者合作社」等形式，讓勞動者不只是「受僱」，同時也「擁有、管理」這間公司，那麼人人都會是真正的「頭家」。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方案幾乎與現行市場經濟沒有分別，一樣僱用專業經理人，一樣追求技術發展及市場銷售。唯一的差別在於，企業的經營決策、利潤分配，必須來自勞動者的「民主授權」。

本書提出，企業由勞動者集體「擁有」的優勢：

首先，民主治理可以大幅減低管理成本。如果由現場人員直接決策，將大量減少無能上司對幹練基層的人事摩擦，也能夠依據生產線或市場的當下情況，隨時做出靈活決策。

萬物的價值：經濟體系的革命時代，重新定義市場、價值、生產者與獲利者

其次，由於員工持有公司，因此公司不會為了短期利益，犧牲長遠發展機會。正如經濟學家瑪里亞娜．馬祖卡托（Mariana Mazzucato）在《萬物的價值》指出：目前「最大化股東利益」的企業經營模式，更容易選擇投機或短線炒作。假如公司不只是薪水支付者，同時也是員工自己的長遠財產，那麼，可以想見這間由員工擁有的企業必然更偏好穩健經營、技術研發，因為這才是理性獲利的最佳選擇。
還有，「經濟民主」也意味更可靠的風險因應。試想，由傳統資本家控制的公司，一旦營運不善，可能惡性裁員、倒閉關廠、甚至捲款潛逃，讓受僱勞工失去工作機會。但在員工自我管理的企業中，如果短期營運不善，那可以透過民主決策來暫時減薪、降低工時，保護勞動基本權益的同時又能撙節成本度過景氣低谷（與我們熟知的「無薪假」或「資遣」不同，民主企業當然也有暫時削減員工收入的緊縮時期，但最大分別在於，「緊縮」得由全體同意、並且目標在於恢復公司的正常營運，這是為了避免企業主用「裁員」方式犧牲部分弱勢員工，可說是某種共體時艱的「勞動者團結」）。
從社會整體來看，一旦多數勞動者擁有自身服務的企業，那麼國民的經濟安全、就業穩定都會顯著改善，這將大幅度減低社會福利支出，國家不必動輒支付拖垮財政的救濟津貼。或純就經濟面來說，傳統資本主義每次面對全球性蕭條，都因為「大量失業」讓市場消費能力下降。所以，對於勞動者就業的保護，也是對於「需求面」的最堅實防火牆。

說到這，必定有人質疑，這些想法聽來美好，但只是「理論」，現實未必可行？哎呀，這種對勞動者能力的自我否定，其實也是傳統的獨裁式資本主義最熱衷鼓吹的「唯有英明企業家才能夠創造總體財富」神話，純屬虛構。

稍微放眼世界，依照「經濟民主」原則組織起來的公司也賺錢得很。比如，美國主要從事零售超市的Publix，由員工完全持股（有20萬員工），年營業額超過340億美元。英國的百貨複合企業John Lewis Partnership（有8.4萬名僱員），從百年前就著手產權改造，今日該公司的所有權早已屬於「全體」員工，年銷售額超過115億英鎊。《勞動僱用資本》提供許多案例，證明勞動者管理企業的「經濟民主」模式如何發展潛能、有效獲利、擴大為規模經濟。甚至，它們在金融危機時刻，都有著超過傳統私人資本公司二～三成以上的生存率，以及更強大的技術創新機會──這也是扁平權力結構的必然優勢：人才更容易發揮能力。

英國John Lewis Partnership採用「夥伴分紅」模式經營。（圖片來源/John Lewis官網）

當然，本書不只深入淺出介紹「經濟民主」概念，也談及實用的技術細節，像是：

如何設計可分享的所有權？
如何聘用管理階層？
如何讓新進員工進入公司既有的股權與決策結構？……等等

無論如何，要讓一間公司變得「經濟民主」，恐怕比起透過代議制度來進行「政治民主」要簡單明瞭得多。特別對於擁有光榮「民主傳統」的台灣人來說，從1970年代黨外運動到2000年政黨輪替，不過30年光陰，就兵不血刃地自黨國威權一躍而為亞洲最成功民主國家。經營一間公司，不可能比治理一個國家困難。

更何況，台灣產業體質本以中小企業為主，這也是「經濟民主」落土生根的絕佳條件。本書敏銳地建議，當前台灣中小企業因為創辦者年事漸高，而子女多數無意接班這一現狀，非常適合政府有計畫地扶植員工接管、承購，轉型為「民主」企業，保存既有的熟練技術與優質勞動力。

崩世代：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危機

本書兩位作者洪敬舒、張烽益，長年參與政策立法、支援工會組織，他們也是數年前引起書市轟動、直指台灣青年貧窮成因與解方的《崩世代：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危機》共同作者。正因為他們「立足本土現實」的視角，本書除了分析當前「經濟民主轉型」的絕佳時機之外，也誠懇指出台灣人對這個嶄新經濟概念的陌生與誤用。

儘管戰後以來，我國企業相關法規陸續引進某些實踐「經濟民主」的重要元素（如員工持股、勞動董事.....等等），但在我們這個勞工鬼島跟資方天堂，這些經濟民主制度幾乎無法真正發揮功效。比如，大同公司曾號稱「員工認股」，卻強迫員工簽下「委任書」，將代表權悉數委交資方家族；新竹玻璃在老闆捲款潛逃後，勞工占領廠區自主經營，試著保衛自身工作權，卻被其他大股東發起訴訟，逼迫勞工交出廠房機具……。書中這些追求「經濟民主」，最後被「現實」擊潰的重要本土案例，讀來驚心動魄。還有科學園區盛行一時的「分紅配股」，本來也該是緩慢釋出企業所有權的民主改革方案，但在配套不周的「台灣模式」中，高價股票反而成了工程師暴肝超時的「職災補償金」，於是乎，出身名校、學歷亮眼的工程師急著賺飽之後早早退休，科技業反而成為最缺乏勞動意識、最無意於經濟民主改革的過勞地獄。

上述這些並不令人自豪的台灣模式，點出「經濟民主」的核心問題：在制度和理論之外，更需要每位勞動者決意打造民主職場的「公民素質」與「勞動意識」，這當然包括了參與變革的決心、經營管理的技能、聯合其他勞動者的默契。

最後，《勞動僱用資本》一針見血指出：即使制度中已經有了政策與法律的「工具」，但在台灣的經濟民主試驗過程中，最關鍵的那塊拼圖尤其不可缺席──也就是帶上勇氣與知識，努力去改造現況，所謂「實踐民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