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霸凌?如何測量傷害有多深,有多痛?那不是能輕易進入、訴說的領域。但你總得把這教給加害者。怎麼做?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為了死去的公主〉描述大學滑雪俱樂部裡的美貌千金,做什麼都出類拔萃,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隨時招招手就有幾個男朋友逢迎報到。被寵壞的她,強詞奪理任性欺負人,卻沒輸過,男性大多因此認為她聰明能幹。
多年後,敘事者「我」洽公認識她的丈夫,得知她婚後生了個漂亮的女兒,嬰兒五個月大時猝死。遭此橫禍,丈夫覺得人生難免生老病死,但妻子總是只考慮她自己,根本無法想像失去別人帶來的創痛。
她遷怒傷害週遭,無止境和丈夫爭吵,神經衰弱,意志消沉,看不到未來遠景。喪女七年後,丈夫愉悅地說,「如果你見到內人現在的模樣,我想你可能認不得她了。不過我個人比較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小說沒說,什麼樣的男人會樂於看她欺負別人,讚她聰明?什麼樣的人還會愛她、娶她?顯然都不是被她欺負的人。也就是說,她不必面對後果,是因為慎選對象。得罪不起的,是勝組;可以任她玩弄、不懂報復的,是邊緣人。界線就是階級。聚集在她身邊的夥伴,是看人失敗只會無情冷笑的掠食者,和溫馴認命的獵物,沒有第三種。表面上滑雪俱樂部玩樂不分你我,實際是個極限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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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井德郎的小說《愚行錄》用階級觀點去發揮,寫大學女生們擠破頭搶當校花的朋友,模仿她穿搭,卻不知道她只向狂粉開放她淘汰的服裝店。她的愛店只跟一位平民超級美女分享,且慷慨帶超級美女陪富家子晚餐、跑車兜風。超級美女受寵若驚,期待嫁入豪門,不知道自己被騙砲、變成富家子間互送的免費妓女。原來是校花的陰謀。
校花嫁富家子生兒育女,全書始於多年後,校花的幸福小家庭被滅門,校花、超級美女在友善微笑底下的真面目才逐漸揭開。
〈為了死去的公主〉人人涼薄,就算敘述者看穿千金的把戲也沒揭穿她,實屬無意識的共犯。《愚行錄》則用末日烈怒審判全體,一個都不放過。〈為了死去的公主〉像優格微酸冰涼,軟糯的道德觀。《愚行錄》則有泰國東北菜的辣勁,在讀者的舌上來回劈下一道道灼燙刀痕。
經典題材翻玩到此,無可再翻。最後卻迎來了意外的傑作,權汝宣《黃檸檬》,它端出冰淇淋的甜美色調,長匙攪起聖代底層的藍黑污泥,卻是一國的巨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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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電影《老男孩》(《原罪犯》)冷硬派偵探風格的暗黑唯美,《黃檸檬》能寫出傷害,是因為能寫出青春。青春令人悚慄的絕望麻木,沒有出口:
「我認為任何生命都不存在特別的意義,不管是他的生命,姐姐的生命,還是我的,無論如何找尋,甚至是想編造,沒有就是沒有。輕易地開始,又輕易地結束,這就是生命。」
「有的人生,就是毫無來由的殘酷,我們像可憐的小蟲子,身在其中卻看不清生命的殘酷。」
《黃檸檬》描述純淨耀眼的19歲大學美少女,上了富家子的車去兜風。他的漂亮女友狂怒,騙了外送炸雞的窮小子騎機車載她去追車、攔車。當晚美少女被棄屍公園,窮小子被當成凶手。富家子逃到美國,學成歸國繼承父業發達,娶了當年女友,生下漂亮的女兒,過得光鮮亮麗。
美少女的媽媽不能接受大女兒之死,歸咎登記戶口改名,相信改回原名就能起死回生,日夜塗改所有紀錄。她常望著醜胖小女兒睡臉,小女兒知道媽媽想著「為什麼死的不是妳」,想看到姐姐的臉;所以小女兒多次整形,整成大女兒。小說只說媽媽很鼓勵她、出了手術費,沒說結果媽媽是否滿足,顯然沒有。
小女兒整天行屍走肉,覺得衛生紙捲筒的洞在瞪她,逼她把捲筒壓扁。一夕從傷痛麻木中復甦,煮了兩顆白煮蛋吃。發現嘗出味道來,就有了動力,出門去找窮小子復仇。
等她發現窮小子家庭的慘狀,又經窮小子的妹妹作證他無辜後,窮小子的妹妹煎了兩顆荷包蛋給她吃,一個半熟,灑點鹽巴;一個全熟,要加蕃茄醬。這兩顆蛋的美味,把小女兒推上了另一場復仇高峰。浪漫奇情暴烈的女英雄傳說轟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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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行錄》憤怒,《黃檸檬》既恐怖又悲傷。《愚行錄》寫階級,《黃檸檬》也藉警察偵訊,懷疑窮人、信任富人,寫勢利:
窮小子臉長得像醃小黃瓜,穿廉價的世界盃T恤,全班第二十名,寡母在24小時解腸湯店上夜班。命案當晚他在炸雞店打工到深夜十一點,沒有不在場證明,警察只需要證明他有罪就行。
富家子面孔白淨,穿常春藤學院風扣領襯衫,父親是會計師,全校第十名。命案當晚和一群富家子點高級壽司屋最貴的無菜單料理,喝昂貴的日本酒,看巴西戰德國的世界盃決賽。到知名豪華飯店俱樂部跳舞,喝了整夜洋酒,再去小巷喝解腸湯,很多人能作證他沒犯案。暗示他是解腸湯顧客,窮媽媽是店員伺候他。
雖然學姐觀察,同學也同樣勢利咬定窮人是凶手;然而這段審訊過程、警察心理,卻是小女兒所想像。不是現實,而是小女兒隱藏的委屈。階級是表,失戀是裡。警察偏袒富少、誣陷窮人,是投影。正體是媽媽偏心大女兒、嫌棄小女兒。
小說盡責把殺人寫得殘暴到位。但書中無人意識到媽媽「寧願不要小女兒,也要大女兒回來」的殘暴,甚至復仇順著這願望走、復原多於懲罰,更是恐怖。小女兒六歲吸塵洗衣、七歲煮飯燒菜,一路奉獻滿足媽媽,母女情固然深厚,也使讀者有種「自己內臟被挖空」的感覺。
對霸凌的根源,本書挖到了〈為了死去的公主〉、《愚行錄》想像不到的深度:傷害能反轉親情,令相愛比仇恨更瘋顛。結尾小女兒想像案發前,窮小子載著漂亮女孩,以為她喜歡他。他從未如此喜悅,又隱含未知的恐懼。不知女孩愛的不是他,不知女孩利用他去追富家子。使讀者領悟,窮小子之傾慕漂亮女孩,就像小女兒渴望得到媽媽的愛,不惜整容成姐姐。
這是誰也不知道的痛。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了。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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