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裡的那張畫,從大人眼裡看起來是頂帽子,實際卻是「蟒蛇吞象」──許多具有內在趣味性或複雜度的事物,往往被簡化成單純的線條與實質的物事。不知為何,每當大眾討論那些陌生且遙遠的國度或群體時,我就會想到《小王子》裡的那頂帽子。
我們對北韓的認識差不多也是這樣。這個國家如此封閉、讓人感到陌生,不論怎麼談它,似乎都鎖在一個刻板且模糊的框架中,只能看到帽子的外型,卻難以想像裡頭是不是真有蟒蛇吞象。於是,關於北韓的創作或出版,似乎也反映了這樣的線框:若不是脫北者的證詞與控訴(如:《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為了活下去》),就是北韓領導者的獨裁與荒謬(如:《敬愛的領袖》、《偉大的接班人》),或是西方人在北韓的見聞和閱歷(如:《平壤冷麵》、《我們最偉大》)。還有極少數的北韓人如何看自己(如:《控訴》、《最純潔的種族》)。
有趣的是,臺灣的北韓題材出版量與其封閉狀況相比,儼然是不成比例的高,甚至多屬非虛構寫作,而不是小說,像是要嘗試以「真實」說服世人其極端與荒謬,讓它成為獵奇式存在。
英國作家大衛.約翰(D.B. John)的《北方光明星》,在臺灣是極少數關於北韓的文學小說。雖說虛構,故事裡的許多記述、名詞與事件卻都出於事實,皆有跡可循。作者甚至在後記一一解釋被納入創作中的真實資訊,顯示其有所本,例如金正日死亡之所、「22號集中營」與人體實驗、火箭與飛彈等等。
《北方光明星》是一部懸疑小說,故事從一對男女在日本被綁架開始,再分別由美國學者(遭綁架女孩的雙胞胎姐姐)、北韓婦女、北韓軍官三條支線展開,呈現北韓內部的「祕密」──這些祕密皆有所本,也有相關報導與著作。換句話說,這是一本奠基於事實基礎上的小說。
為什麼大衛.約翰想寫這部小說?「當時我參加的小旅行團被唆使執行金氏邪教的日常儀式。我們每天都有在金日成數不盡的雕像面前排隊鞠躬致敬的行程,金日成是這個國家的建國者,後來自封為『偉大的領袖』…」根據他在後記的說明:這個故事源於2012年他前往北韓旅遊的念頭,「對於像我這樣的局外人來說,北韓生活極度怪異,就連日常的瑣事都被注入了史詩般的特質…。」
北韓金氏父子像(圖片來源/wiki)
這種怪異,驅動他創作了一部小說,並以「北方光明星」為題。他透過美韓混血的女主角潔娜之口,解釋這件事:「『親愛的領袖』(按:金正日)是1942年在日軍占領韓國的一座游擊祕密基地裡出生的。白頭山上方的天空出現一顆明亮的新星,預示了他的降生。他本人有的時候也被稱為『光明星』。」
由此可知,《北方光明星》是以金正日政權為背景,也收納了這個政權治下的北韓社會與各項計畫。
「親愛的領袖」金正日也有「光明星」之稱。(圖片來源/wiki)
大衛.約翰是《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的執筆者(ghost writer),也進行過許多北韓的研究,最後選擇以小說形式寫作,而非個人閱歷或調查,原因不得而知,但我能想像,無論如何,北韓仍會以類似《小王子》的「帽沿」般再現,人們該如何發揮想像,又該如何接近,才能洞察那其實是條蟒蛇在吞象呢?
對於絕大多數曾造訪過北韓,且想訴說感受的創作者來說,應該都很困難。因為,即使他們是為了「真實」的北韓而前往,卻宛若置身「大型片場」,彷彿有個看不見的導演在指揮,旅客全都得照劇本走,也沒有台詞。真正想說的話,都要離開國境才能抒發,例如,《平壤冷麵》以譏諷的筆法描述見聞、紀錄片《我愛金正恩》則傳達了所有北韓遊客的心聲:「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這種「真實」與「虛構」的困局,幾乎讓試圖解開北韓謎團的創作者更加迷惘,也因為迷惘,更想透過作品來回答問題,用紀實或虛構、出版或影劇創作。因此,關於北韓及其創作,真或假,虛或實,顯然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不是「再現」北韓,而是「北韓」如何成為一個創作的觸媒,再由創作去發出北韓的聲音。
《北方光明星》以小說來反映金正恩的獨裁狂想,與北韓政權的殘暴,恐怕就是比真實更能展現人性與血肉的方法。
關於北韓題材的「虛構」,多落在影視範疇,而除了蔚為話題的《愛的迫降》與極少數如《鋼鐵雨》等與軍事相關的影劇作品外,絕大部分以北韓為背景的影劇創作都以南潛的間諜為主角,甚至成為一個諜報文本,例如《魚》、《偉大的隱藏者》、《同窗生》或《北風》。畢竟,韓國人拍韓國自身的安危,總是比較容易。
這很有趣,除了「美國中情局」在好萊塢電影或諜報、推理作品中依然活躍外,像是英國「軍情六處」、蘇聯間諜等多半發生在冷戰及其之前,已帶著泛黃陳舊的色彩;在當代的間諜故事似乎已被西方掌控而無新意時,在保留冷戰狀態的朝鮮半島卻還有發揮的空間,亦可以製造懸疑氣氛。
在文學作品方面,也有以間諜為題材的懸疑小說。韓國知名作家金英夏的《光之帝國》即以滲透南韓社會的北韓間諜為主角,寫了一個「始終不變的北韓政治」與「快速變化的南韓社會」兩相對比的故事。儘管南北韓同文同種,但超過一甲子的「分斷」,北緯38度線也是語言文化的分界,因此身為南潛間諜,不得不學會敵方的一切,好融入當地。為此,北韓政權在平壤的地下道打造了一個模擬首爾的空間,並綁架南韓民眾,讓他們分別扮演警察、旅館服務生等角色,好讓這些特務學習。主角於受訓期間接近一位「銀行員」時,竟收到對方傳來紙條,並低聲交代:到了首爾務必替我向家人報平安。
北韓的綁架計畫已不是什麼祕密,《誘拐與決斷》及《北韓非請勿入區》就是以此為題的非虛構作品,前者是一個在海濱被綁架的日本人所寫,後者是美國報導文學學者的採訪,二書都描述了這些日本人因為被設定為「返國日籍韓僑」身分,在北韓受到洗腦、監控的歷程。這層出不窮的綁架事件,本來只是日本的「都市傳說」,直至金正日為了外交關係向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道歉,真相才大白。大衛.約翰參考了《北韓非請勿入區》後,即以綁架事件為故事開端,讓《北方光明星》能有個合理的「進入」契機,讓一個西方作者能以西方觀點以及各種談論北韓問題的現有作品,來架構一個虛構故事,同時揭露北韓的迷團。
在主角群中,唯一一位非屬北韓人的,是遭綁架者的雙胞胎姐姐潔娜。美韓混血的她,父親是美國籍黑人,這讓她顯得不那麼「亞洲」,無法以偽裝的方法入境北韓,只能走外交管道。她是個研究北韓的學者,為了救援妹妹,加入中情局接受特務訓練──這看起來讓故事彷彿會以諜報形式發展,但最後只是方便逃亡時的支援布置,讓我覺得有些可惜。
比起其餘北韓主角充滿人性、富有情感、承受苦痛,乃至於得以表述的殘酷計畫,潔娜的存在就像一個只能指出「帽子形狀」的西方人,去指陳「金正日與怪異北韓」的作者的化身,一個方便以西方視角代入的媒介,比起北韓人的「犧牲」與「勇氣」,潔娜自始至終在乎的,只有妹妹能否救出來。這位被細膩描述且強勢出場的女主角的退場時間,是準備搭乘飛回美國的班機,而金正日死亡的訊息正被廣為播放的情況下,由妹妹一句簡單卻留著伏筆的話收尾。這顯然就是西方人最在意的事:並不需要解救北韓人民於水火,只要自己在意的問題能解決就好。
而事情並不會因為金正日死亡就結束,但對北韓民眾來說,總有希望與機會。小說真正的結局,是那個想方設法活下去的北韓大媽,找到了想找的人,也撿到南韓投拾的物資──自然不是韓國的富家千金,也不是什麼愛情故事。而我很感謝作者在小說中給北韓人一個自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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