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院一星期了。一位拄著柺杖的女士走進病房,她是丹佛醫院的公關主管,醫療之外的其他消息都由她負責轉達家屬。
「蘇珊。」約翰・寇帝斯打招呼。他高個子、禿頭,膚色蒼白、肚子突出,看得出來他人生大半的間都坐在電腦螢幕前。
「他今天有沒有說話?」
蕾西搖頭,她氣色很差,衣服上有塊咖啡漬。
「自從我們告訴他之後,他就沒有說過話。」蕾西說。
「你們決定好了嗎?我們要稱呼他『艾迪』還是『艾德華』?」蘇珊問。
約翰轉頭看妻子,他們有著相同的表情,憔悴疲憊。自從接到電話通知之後,他們連續幾天睡不到一個小時,疲累現在全寫在臉上。墜機發生時,蕾西已經和約翰冷戰兩、三天了,因為她想繼續努力懷孕,但他不願意。現在爭吵、冷戰感覺都毫無意義了,他們從日常人生的馬背上甩落。他們的外甥躺在他們面前,遍體鱗傷,而他現在已是他們的責任。
「這名字是給陌生人用,對吧?」蕾西說。「他們不認識他,也不認識我們。媒體用他的正式全名好了,艾德華。」
「不要用艾迪。」約翰說。
「好。」蘇珊說。
艾德華(從此以後這就是他的名字了)在睡覺,也可能只是裝睡。病房裡的三個大人看著他,彷彿第一次見到他。他頭上纏著繃帶,濃密的亂髮從縫隙跑出來。他的膚色慘白,黑眼圈很深。他瘦了很多,感覺很小,不像十二歲。他胸口的紫色瘀血蔓延到病人袍的寬鬆領口上方。他的兩條腿都打了石膏,但右腿用牽引器吊起。他穿著橘色襪子,是在醫院紀念品店買的。腳底有白色的「丹佛」字樣。
艾德華的一隻手臂壓著一個柔軟的大象玩偶,蕾西每次看都覺得難過。飛機失事隔天晚上,受雇將艾德勒家行李運送到美國另一端的搬家公司,特地把車停在奧馬哈的一家旅館。他們在停車場拆卸行李,把所有箱子放在柏油路上。他們打開標注「艾迪臥房」的箱子,找出那個大象玩偶郵寄到丹佛醫院,他們附上一張紙條,寫著「我們認為那孩子可能想要這個」。
前往紐澤西的飛機上,艾德華不發一語,就連在救護車上也一樣。這輛救護車特地將車窗貼黑,以免記者偷拍。住進紐澤西的醫院之後的整整兩週,除了醫療必要的對話之外,他完全不開口。他的肺恢復正常,右腿也不必繼續用牽引器。
「你康復的狀況很理想。」一位醫生對艾德華說。
「我一直聽到喀喀聲。」
醫生臉色大變,他內心的醫療轉盤轉動,判斷會是什麼問題。「你聽到那個聲音多久了?」
艾德華略微思索。「從醒來以後。」
他們找來神經科醫生,醫生下令進行全新的檢查,也對艾德華的頭部做了磁振造影。他有一對白眉毛,但沒有鬍子和頭髮,他每天都一手捧住艾德華的臉,深深望進他的眼眸,彷彿裡面藏著只有他能解讀的秘密。
神經科醫生叫蕾西和約翰去走廊談話,他說:「老實說,那孩子受到很大的創傷,大量撞擊、高速墜落,然後又猛然停止,如果有十個人經歷同樣的事,十個人都會出現不同的症狀。」他揚起白眉毛作為強調。「我們目前使用的評估工具都不適用於腦部創傷,所以我無法準確告訴你們艾德華目前發生了什麼事,以後又會發生什麼事。」他看著蕾西。「想像一下,我抓住妳的肩膀。以最大的力氣搖晃著,在我放手之後,或許妳身上不會有傷,不會有肌肉拉傷之類的,但妳的身體會感受到創傷。對吧?艾德華現在就是這樣。接下來幾個月,甚至幾年,他可能會出現許多不同的症狀,像是抑鬱、焦慮、恐慌等,他的平衡感、聽覺,及嗅覺都可能受到影響。」醫生又看了看手錶。「有什麼問題嗎?」
約翰與蕾西對看一眼,一切彷彿碎裂散落在他們腳邊,就連語言也一樣。有什麼問題嗎?
最後,約翰說:「目前沒有。」蕾西也跟著搖頭。
艾德華傷勢比較輕的那條腿可以承受體重了,這表示他可以用柺杖走路,醫生准許他出院。他的頭和肋骨都痊癒了,胸口和雙腿的瘀血變成黃色,不再是紫色。醫護人員聚集在他的病房歡送,這時艾德華才發現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胸口別著名牌,但閱讀會讓他頭疼,他很想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個症狀。或許,他再也無法將臉和名字對在一起,他只會記得那些在墜機前認識的人。這個想法帶來莫名的安慰,他和光頭醫生、金髮護士握手,還有那個綁辮子的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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