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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叫全世界的吳君如,我只是還想再搞點事──專訪陳栢青《尖叫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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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教高校少年栢青的小說大逃殺」,場三shot two take one,三,二,一,Action!

導演說,給我一個引起人慾望的表情。

可是導演,究竟什麼樣的表情,才能引起人的慾望呢?

你們看,這樣的我,還美嗎?


導演說,給我一個引起人慾望的表情。

尖叫連線

尖叫連線

六月初,小說還未上市,這是《尖叫連線》第一個正式訪談。一早匆匆趕抵現場的陳栢青,一坐下,就捧住臉頰嚷:「快死掉了昨晚都沒睡耶,等一下拍照怎麼辦?啊!幸好出門前狂塗隔離霜,現在氣色看起來還是不錯吧。」他笑得有些得意,但在過厚的隔離霜下,眼圈還是透著烏黑。原來,陳栢青才剛熬了一整夜,拚出給博客來電子書專屬的「前傳」別冊,總共一萬多字,他形容,好像短時間之內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

幸好,算命師說過他一生靠嘴吃飯。此刻陳栢青更在意隔離霜有沒有抹勻。他把臉湊近,眼睛裡有一種熱,熱到近似都市傳說中被愛人毀容而死的女鬼,殷勤問:「你們看,我的臉,這樣,還算美嗎?」

恍惚間,女鬼淒美的身段,在白牆上投出一道歪斜的倒影。遠遠看,可能還會誤以為是他小說中「絕教高校」以邊緣聞名、滿臉青春痘、胖胖的歪豬正歪著腦袋問:「導演,我這樣可以嗎?」或者,兩者只是互為表裡?在害怕不被愛又不放棄討愛的鬼故事裡,無論哪一張臉,都在全情扮演。

導演說,給我一個引起人慾望的表情。

Mr. Adult 大人先生

Mr. Adult 大人先生

《尖叫連線》大約就是陳栢青引起人慾望的表情。他不只一次談及讓《尖叫連線》向類型小說靠攏的原初場景:四年前,他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大人先生》,銷量超越想像的好,「被愛與縱容養大的巨嬰」正式宣告轉大人。過去渴愛的男孩被愛了,有人讀,他在愛裡的失敗,好像都不再孤獨。但朋友讀後卻說:「其實,你在寫什麼我都看不懂耶。」

朋友的老實傷人嗎?技術狂的鬥志反而被激起來了。或者說,陳栢青從來都把讀者放在心上。想及出版《大人先生》時,他曾經這麼形容:「說『不在意讀者』就跟說『我才不在意有沒有人愛我呢』的心理一樣吧,姿態再絕決,心裡總會有遺憾。」決絕的姿態固然帥氣,但遺憾讓當初背離的一切變得更誘人。

最終,「把寫作當成技術,邁向孤高的頂點」的技藝者,練就「加藤鷹手指」,在兩個孤獨的個體之間,創造共振頻率。他能把自己打出來,就能邀請讀者同赴那極樂之地。

導演說,給我一個引起人慾望的表情。文學加藤鷹悟出的道理,在於演員必須先渴望自己。陳栢青又縮小成討愛男孩,反覆對自己實驗新的指技,這或許從來都是讓他寫作內核轟轟燃燒的動力。他從新一代男孩女孩們的愛裡取經,他要為尚有無限可能的靈魂寫,「這幾年我評了不少校園文學獎。我發現高中生非常堅持『說故事』,而且是很古典的,有頭有尾有中腰,依照人物對話來運作的那種故事。

如此一來,是否等於卸除他過去打怪苦得的武器,肉胎上路?

「換新裝備就好了嘛,」加藤鷹在空中比劃出新手勢。「我真的想要讓所有人都看得懂我寫的東西啊。我讀了非常多類型作品,練習解讀公式,所以,現在你可以叫我類型解讀大師了。」浮誇得像個神棍。但我們都知道,加藤鷹在手指沒磨破之前,從不輕易宣告自己真能帶你上天堂。

最恐怖的是,痛的時候我在笑……


陳栢青說,「你知道我怎麼訓練自己嗎?我把每個作品拆成一段一段,看它的結構怎麼運作,就像去拆開鐘錶背後看時間運作的方式。」頂級鐘錶工匠在意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人類怎麼感覺時間?當然,更頂級夢想是,造出一個錶,改變時間的運行方式,從此以後,當人類再問什麼是時間,就有了全新的答案。

於是,陳栢青的2019年下半年,有整整三個月,是這樣沒頭沒臉度過的。他趴在各咖啡廳角落,試圖打造一個「挪用B級恐怖片公式瓦解B級恐怖片公式」的故事。但是,只要打開社群媒體,他就苦於人際關係眉角實在難解,又沒法真的滾滾紅塵瀟灑喊一回管他去死,連隨著寫作而來卻經常不與寫作有關的諸多工事,也總因人情、道義,疲於奔命。最終,他發現自己累到寫不出任何一個字,這下事情大條了。那時,席捲全球的疫情還沒爆發,機票一訂,人就在曼谷的小旅館裡,切斷所有聯繫,終於神清氣爽,完成一部24萬字的末日小說《尖叫連線》

當然,在曼谷旅館與世隔絕、編織末日的他,無法預知幾個月後真有一種新型病毒兵臨城下;他小說裡被病毒圍攻的絕教高校,簡直就像現實世界的縮影。

彼時,病毒還可以只是象徵,小說家的密室尚不必具有物理邊界。沒想到《尖叫連線》完成後,小說除了投射小說家的人際挫敗史,竟還成了末日預演。2020年二月開始,病毒圍城,整個島的人民都沒頭沒臉,藏在口罩後面。同一時間,交稿後的陳栢青躲進修稿地獄。三個月,刪到17萬字,寫在過去的科幻情節,卻成了此刻現實的影子,讓他膽戰心驚,斟酌著拿掉太貼近臺灣的設定,怕增加更多恐慌,沒有邊界的密室其實更恐怖。

本來我還寫政府統一發眼罩,防疫署長每天開記者會,各國趁機打起媒體戰,最後都拿掉了。科幻小說創造未來,未來跟上小說。對我來說,小說具有延展性,現實就像一架大機器,我觀察它的運算法,去運算未來。小說可以介入現實,但千萬不要用現實來支撐小說。」他以科幻小說是現實的變形總結。結果寫著寫著,現實真的變形了,像是難以運算的詛咒。

他在《尖叫連線》創造一個看似典型科幻小說的框架,但又加油添醋成了史詩級靠片(Cult Film)。文學加藤鷹帶著他靈動的手指,誓言讓讀者體驗前所未有的高潮。更奇特的是,整個島的生死,竟掌握在一群少男少女手裡,成了臺灣版的《怪奇物語》。「對我來說,最恐怖的事情就是青春期。學校就像恐怖片,是規訓、提醒年輕人你不能做什麼的地方。你不能做愛,不要搞同性戀。教育就是現代世界給少年人的現代童話,教你面對世界時要勇敢,不然會死掉──很多恐怖片的場景不都設在學校嗎?


除了青春期恐怖,男同志的青春期,根本就是大逃殺等級的恐怖。「男同志從小就要跟異性戀扮演一樣的角色,非常辛苦啊。所以,別人霸凌我,我就笑,先打自己臉給別人看。當弄自己最狠的人是自己時,別人就會把頭轉開,這已經變成我的人生模式了,這才是最恐怖的事。」他接著談起葉永鋕,談起北一女學生自殺,但他還在笑,笑得很不正確,唱作俱佳模仿同學如何喊自己賤女人,像是某個平行時空的自己正狠狠地弄壞自己。這是陳栢青的扮裝大秀,「科幻是最現實的東西,但恐怖片才是我們男同志的科幻。」恐怖片裡,賤女人們總在開場就尖叫逃跑;但站在操場中央、被同學笑娘娘腔的小栢青,卻在多年後建造了一所人吃人的高校,在一場恐怖的疫病中,把自己重新關回他亟欲逃離的高中校園,與他創造出來的角色共存亡。

賤女人尖叫逃跑了,娘娘腔還留在原地,笑到故事的結局。

我沒有變形,沒有壞掉,是因為……


導演說,給我一個引起人慾望的表情。

出版三個月後,陳栢青的表情不一樣了。滿滿的宣傳行程,他真的成為日夜頂著髮捲上戲的好萊塢女明星,只是更像是中年以後戲約驟降的Joan Crawford,整張臉都是「誰來愛我」的厭倦。此刻再問陳栢青:所以,這次讀者們真的懂你了嗎?

那個討愛的男孩,開始抗拒擺出讓人慾望的表情。他成天把自己關在家裡,立志剃光頭重新來過。但早晨照鏡子,又糾結媽呀我的頭型好看嗎?傍晚查過排行榜,恨死了,又立志剃光。最後,他成為在各大訪談裡東倒西歪,哭喊為什麼大家不愛我啊不如去死吧的Joan Crawford。三個月的恐怖詛咒,三個月寫,三個月改,三個月後悲情地恨三個月前的徒勞。每一次他喊去死吧,又後悔,自己不是最怕出醜了嗎?結果,下一次鏡頭湊近,女明星還是忍不住搖晃髮捲,笑著說去死吧,笑得像是在扮裝,笑得像是見證末日。

讓我們使用小說裡「夢回榆樹街」的裝置,回到三個月前,這畢竟是《尖叫連線》上市前的第一個專訪。那時,陳栢青還笑著要我們喊他類型小說解讀大師。但是,每個出版前試讀過《尖叫連線》的人,都直說太燒腦!它畢竟還是一本與讀者鬥智的小說,愈想在速度中贏得快感,陳栢青就偏要沿途設下路障。像是守路的女妖斯芬克斯,解不了謎,就會被她一口吞掉。

陳栢青一邊說沒那麼難讀啊,一邊又侃侃而談自己埋藏的機關,「其實,序章確實是按照讀者的預期安排,讀者在意規則,我就在這一章把規則告訴你。但是,過了序章,大家應該也膩了,我已經表演給你看遊戲規則啦,接下來要顛倒規則,你想像中故事有一個邊界,我就循序漸進超越邊界。否則,按照規則打造出來的臉,千片一律,有點無聊吧。

此時的陳栢青,還是那個鐘錶工藝師、文學加藤鷹,更讓他感覺恐怖的是無聊。按照規範立下的人設讓他無聊,網路世界讓所有人的臉千篇一律,好無聊。他自己也有人設,渴愛的男孩,然後有人就去撕開他的臉,指著他鼻子說:別裝了,你才不是清純的孩子。討愛男孩愈來愈恐懼露出馬腳,不可愛的臉被看到了,就會失去愛。愈活愈正確的人設世界讓他困惑,玩笑愈來愈難開,每個人都聲淚俱下,每個人都搶著扮演聖母。「後來我發現,我要演的應該是吳君如啊!是80年代港片的曹查理!小奸小惡,有點壞心腸,他們才是真的人,有壞心、貪念、慾望,這才是我真正的人設。如果世界朝港片發展多好,不要再建崇高的祭壇,不要每個人的臉在國王的皇冠下愈來愈嚴肅。


「尋找吳君如」成了《尖叫連線》的終極任務。他的受害者都長著不甚討喜的臉,加害者怎麼突然也有了聖母情節。所有角色都非常有鏡頭意識,隨時對著讀者表演,連國青被霸凌時都在冥想:「我們只是一個裝置。你把自己當成一面鏡子,你要將自己看成是一名演員……」陳栢青用恐怖片的模式形容《尖叫連線》詭異的換位觀看,「有段時間流行的是《鬼影實錄》《厄夜叢林》。這些電影的重點不是劇情多恐怖,而是用很粗糙的畫面,素人拍攝直播,讓觀眾覺得好像是真的,逼真到恐怖。」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世界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片場,粗糙、歪斜與畫質差的政治不正確,就是《尖叫連線》作假逼真的方式。在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對位關係裡,鏡頭推近,不是為了讓你看清自己,而是看著看著,你就忘了自己。這是陳栢青為那些被嘲笑、被塞進掃除櫃、在夜裡去看《洛基恐怖秀》,只為了能有地方待的娘娘腔們,在視覺大爆炸的時代,創造的低畫素恐怖片觀看法。

如果顛倒過來看,我們受的苦,究竟是自己的情節,還是電影預設?只要這樣想,就不會真的痛了,體驗真實反而還比較難。可是,後來,我想追求的還是真實的痛。在觀看的某一刻,當我意識到界線存在,那一刻,我自己就存在了,所有心痛是真實的。我只是不知道越過界線到底還有什麼?我想要寫出這世紀人類獨有的經驗。」努力拷貝別人,拷貝到別人的本體消失,而意識到自己正在拷貝,自己的本體也就浮現。這奇怪的觀看路徑,像一顆時空膠囊,埋進20年前的中學草地,等待站在操場狠狠甩自己巴掌的少年發現。可是,當少年把膠囊挖出來,吞下肚之後,他仍會無比準確地長成此刻的小說家,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才是俊雄的本體。但後來卻變成俊雄的影子。是鬼的影子。」小說主角、過氣的鬼片演員國青蹲在操場邊,抬頭,幽幽伸出手指,指向創造他的小說家,也指向正在觀看的我們。

所以,讀者懂你了嗎?談起慾望,所有慾望著寫作的少男少女應該都會慾望著成為陳栢青,三個月前的陳栢青露出靜學姊的表情:「少男少女還沒有形狀,還有很多可能。一旦他們有形狀,就會無聊了。」但他看自己更像邊緣人國青與歪豬:「我這一生就是失敗者,一事無成,除了寫作,什麼都不會。我要守望下一代的少男少女們,把詛咒的公式玩弄到最後變成祝福,這是獻給你們的小說。」三個月前,說自己人生只有失敗,除了寫作不會讓他失望的陳栢青,三個月後,看著鏡中的自己,怎麼就發現自己再也擺不出引起人慾望的表情呢?



讓我們重新使用「夢回榆樹街」吧。

「絕教高校少年栢青的小說大逃殺」,場三 shot two take two,三,二,一,Action!

這是2020年六月初,《尖叫連線》還未上市。熬了一夜的小說家陳栢青,累得無話可說。但一談起寫作,他又亮起精神,為我們說了一個故事:「小時候,別人把小孩丟在托兒所,我爸卻把我丟在電影院裡,讓我從中午一直待到晚上。那是豐原電影院,老闆其實就是我爸。有時候,一直看到午夜場,放的是鬼片,銀幕上的鬼臉逼近,好害怕,但又不敢跑出去。怎麼辦?公司規定一定要把影廳門關起來。這時候,售票小姐在門上卡了一根木竿,我看著門縫那一道光,就安心了。我沒有變形,沒有壞掉,是因為還有那一根卡在門上的木竿。我還在這裡,小說就是那道門縫,我知道只要有這一道門縫,我們就可以出去。

女明星晃晃髮捲,銀幕上鬼臉逼近,門縫有道光射進來,她瞇起了眼睛,像是從指間看太陽,鄭重宣布:「我還是想搞點事,讓我的小說變得再更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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