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洛城文藝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洛城文藝獎為臺北市立中正高中每年例行性舉辦的創作競賽,目的與初衷是希望洛城學子藉由此平台發表作品,同時也鼓勵踴躍創作,立言不朽!文藝獎分為文學類和藝術類,文學類除了例行之短篇小說、現代詩和散文之外,今年也特別增設微小說組,呼應社群時代的蓬勃;藝術類則分為繪畫、漫畫以及攝影,期待各方寫手/繪手在文藝的修羅場上逐鹿與切磋。
青春大作家 ╳ 洛城文藝獎 ╳散文首獎
本文作者于盈羽作品
一橋鄉愁
文/中正高中 于盈羽
曾經發生的是事實,即將發生的也會是事實。
重慶南路高架的拆遷並不是一場悲劇,而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如同我們不能任意將時代的變遷與古蹟破壞劃上等號,縱使它們都廣為人知卻是少數人心頭上一道難以抹去的疤痕。
或許一樣東西之所以對我們重要 是因為我們親眼見證過它, 以及曾發生在它身旁的事。
從第一個人開始對孩子講述自己的故事的那一刻歷史便存在了。我認為的「歷史」,不應該只被定義在一個看得見、摸的著的物體上。更多時候,「歷史」是存在人心裡,是一種意識。
就像老高說的,意識是什麼?
意識的確是一種很難解釋也很難理解的事,但它卻和一種東西共存---生命。
石頭沒有生命,所以它沒有歷史;河流沒有生命,所以它沒有歷史;手機沒有生命,所以它沒有歷史。那生命又是什麼?
老高說,生命,就是「能死去的東西」。
既然如此,歷史和死亡之間是不是有一條隱形卻堅韌的繩索? 我聽過,中國各朝代都是因為亡國才產生歷史,如果死亡、消失的結果,是為了成就一段歷史,或許我們就可以坦然接受了。
余光中的《鄉愁》寫道:「……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就連出生在美濃的鍾理和先生,也這麼說過:「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
你也懷念嗎?懷念出生的地方?懷念童年無憂無慮的自己?
在亂世中,人往往不只有一個故鄉,但世上又有什麼是永遠不變?或許真正的故鄉是放在心底、放在回憶裡的,血液裡那股鄉愁,永遠都不會停止沸騰。而美好的回憶如紅燭越燒越短,最終化成輕煙⋯⋯。
_
一年的結尾,總讓人倍感思親。從永和到中正區不過一橋之隔,但自從國中畢業後,也不是那麼常去了。
民國九十一年,我在婦幼醫院出生,之後的六年,我住在廈門街。第一次學會走路、第一次開口就說對我媽了一句「嘖,貓啦!」、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古亭的這個地方承載了我人生中許多的第一次。
七歲時,我們從廈門街搬到永和。兩年後,外婆因為膝蓋不好,也在中和買了一戶有電梯的大樓。又過了幾年,小阿姨考上了高雄的工作,在那結婚生子。離舊家隔一條巷子的廈門街另一處的老公寓裡,只剩下堅持不走的外公和沒有出嫁的大阿姨。
中正橋下,儘管往來的人車繁忙,汽車排出來的廢氣依然蓋不過重慶高架橋下市場傳出令人作嘔的味道。在我記憶裡的自強市場,一端是買舊家具的,另一端則是傳統市場。印象中,快要落沒的市場裡,只有靠近中間走道的攤位擺著種類不多的青菜,一旁靠牆的,只剩下鋪滿方磚,空無一物的台子。放眼望去,牆上嵌著粉橘的磁磚--或許那磁磚原本是潔白的,只是被血水侵透了--陽光爭先恐後地從生了繡的鐵花窗鑽進市場,撒在地上。穿進市場裡的陽光更濃了,一切氣味都蒸發了出來,但那景象在幼小的我眼中,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情。
牽著媽媽的手往市場裡頭走,偶爾還得刻意避開肉攤,和擺在地上一籠一籠堆得高高的雞。只要有人靠近,或是想伸手去抓,那些雞就會死命的把自己往只有一張影印紙大小空間的籠子角落擠去,他們只激動拍打著翅膀,但也像是知道自己的命運一樣,不發一點聲響。看著他們眼神裡的恐懼和絕望,我沒有能力把他們帶走,走了一批,又會有另一群雞活生生的被塞進這令人窒息的籠子。年幼的我心裡很明白,唯一能選擇的,只有用手摀住自己的臉,從指縫裡確定方向頭也不回的走開。
這是一座安在橋裡面的市場,裡頭常年累積的濕氣和污水混著血水的味道揮之不去。但約莫民國六、七十年,自強市場也曾是附近居民生活中的一大重心。或許是因為住在附近的人大多都是跟著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的外省人,這樣的場所自然而然成為街坊鄰居聯絡感情的地方。
媽媽小時候,外公總是會在下班後到市場去,提著大包小包的菜肉,回家做出一桌子的好菜。媽媽也向我回憶,以前的市場常是人擠人,她就跑二樓的書店看漫畫,偶爾再對著外公撒個嬌,要求能帶幾本回家。只不過在我出生前,書店早一步不敵時代的腳步,拉下鐵門,自強市場的二樓也隨之廢棄了。
古亭一帶,是個人文薈萃的地方,有植物園、有余光中,也有遺址改建的二二八紀念館、紀州庵和南海藝廊,甚至連曾經嚴肅的警察局也成了牯嶺小劇場。而每每經過二二八紀念館,都會不禁想起曾經在市場裡將被宰殺的雞,心中萬分感慨,就像當年228的受難者,那些無辜逝去的生命是不變的事實,不是摀住臉就能逃避的。在台北南城,有兩條與廈門福建很有淵源的街道,一條是廈門街、一條是同安街,它們曾被稱作「台北的文學故鄉」。
以前走在古亭的街頭,放眼望去都是四、五十年的老公寓跟矮房子,那兒的時間好像凍結在民國六十年。早些年外公還常出門時,只要經過某些地方,就會向我說起記憶裡的陳年舊事。故事總開始於民國三十四年,那時外公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因為內戰,一個人離鄉背井,跟著學校來到金門。不久,學校宣布以考試為選拔,帶三十位學生登上台灣本島。
就這樣,外公又跟著學校從南台灣,一路打拼到台北。故事說到這裡,他總會提起到台北的第一個晚上,一群窮學生相互挨著彼此和隨身的行李,枕著鍋子睡在善導寺外的廣場上。到了台北後,外公被介紹到一間企業上班,並在廈門街和外婆結婚、並生了三個女兒。
搬進廈門街公寓後,外公終於不再拎著行李東奔西走,開始幸福、安穩的生活。余光中的《鄉愁》寫道:「……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就連出生在美濃的鍾理和先生,也這麼說過:「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外公也曾經回到家鄉,但記憶裡中的房子早在好幾年前被政府徵收走了大半,曾祖母也早就過世了。之後,外公便再也沒有回去。
余光中曾自嘲:「一個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而是廈門街」。但也曾在作品《紅燭》中寫道「追念廈門街那間斗室/迄今仍然並排地燒著/仍然互相眷戀地照著/照著我們的來路、去路」。廈門街是外公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對古亭,也積累的半世紀的感情。在亂世中,人往往不只有一個故鄉,但世上又有什麼是永遠不變?或許真正的故鄉是放在心底、放在回憶裡的,血液裡那股鄉愁,永遠都不會停止沸騰。而美好的回憶會如紅燭越燒越短,最終化成輕煙。
去年底,早就沒開放的自強市場開始動工了,不是要改建成古跡,而是為了因應柯p要將中正橋重建前,早一步進行的都更政策。新聞裡,自稱四十年資深住民表示十分支持更新計畫,並不斷肯定政策帶來的正面效益,這些話在我耳裡卻更顯心酸。「若要多了解那段歷史,還是得以「人」為出發,「留物」以了解人。」劉可強為同樣面臨拆遷計畫的眷村總結。很多事情不該在追求經濟中被快速改變,但現實是,土地和建物是屬於政府,雖然有許多深刻回憶,名目終究不是我們的,只有記憶是。
這幾年,外公年紀大,出門的日子越來越少,廈門街也在不知不覺間建了許多新大樓。牯嶺公園旁原先的老公寓和貼滿碎玻璃的水泥圍牆消失了,成了一棟又大又充滿設計感的建築,或許將會是成為新的公共空間,又或是哪個企業要進駐。
一回到廈門街,我彷彿退化回什麼都沒見過的嬰孩,一棟棟新生的建物在我眼裡新奇又古怪。後來,我得知那間新大樓叫做「林語堂」,或許是因為建在豐饒的南城、中正核心,才取了一個如此有意涵的名字,但還是讓人嗅出濃濃的商業氣息。
少了小時候站在圍牆下看到的碎玻璃、少了二樓陽台的藍色鐵杆和破舊的藤椅、也少了在公園狂奔的孩群和做操的老人。我回到人生開始成長的地方,映入眼簾卻仍是數不盡的鄉愁。
我的故鄉和童年完好的保留在記憶裡,但外公的腦海卻漸漸模糊。有些時候,回憶是與老人聯繫的最後管道,老照片和老建築提供了他們早年生活與他們對現在世界感知的連結。外公的記憶在時間的侵蝕裡,如中正橋在歷史和新店溪的沖刷下早就不再穩固,而重慶高架橋在時間的流淌中也不再被需要。
冬天以到盡頭,重慶高架橋卻迎不來一個屬於它的春天。赭紅的磚和釘在牆上泛黃的圓板子,如今只剩下一座赤裸的橋墩,也再聞不到潮濕的味道,那是歷史經過時間沉澱的韻味。而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彷彿曾經在市場裡的風光過往,從前居民的聊天八卦,高聲喊價和砍價,和孩子們的嬉鬧聲,都隨著沉重的牆倒下時消散,再也不回來。
外公外婆身處充滿省級問題的年代,經過那樣多歷史的腥風血雨,我的身上也早就留著兩邊的血。「乃同此血氣,同此官骸,同為國家之良民,同為鄉閭之善人,無分土,無分民,即子夏所言「四海皆兄弟」是也,況當共處一隅?」曾經,鄭用錫為了漳泉械鬥寫下了《勸和論》,埋下和平的種子。如今,在兩百多年後的台灣實現了永遠和平的契機。
曾經發生的是事實,將要發生的也會是事實。
重慶高架橋的拆遷並不是一場悲劇,而是必然的結果,「歷史」應該是一種意識存在人們心中。歷史這麼長,有形的事物終究要消失,無論最後成為什麼樣子,只要有人紀錄,它便永遠活著。
今年,外婆過了八十大壽,外公也已經九十要二,也不知道是因為寂寞了,外婆搬回廈門街住,小阿姨也帶著剛戒掉尿布的小表弟回來過年。封存在自強市場裡的歷史記憶,並沒有隨之消失,只是在這歲末裡再一次喚醒所有有著同樣連結的人們,以另一種形式,貫徹始終的,成為人與人之間深刻的連結。
我願將這份混者血水和陽光的記憶,連同那股鹹鹹腥腥中參著鐵鏽如血液的味道,深深烙印在心頭,帶回曾被期許永遠和平的地方。
或許有天,
我也會離開故鄉,搬到別的城市。
但我心中,永遠有著一橋鄉愁。
_
這是一件在探索自己的旅途中,無意間蹦出來的火花。在探索自己的旅途中,我不斷向自己提問,到底如何叫做關懷社會?
以前的我,只會拿著手機站在鏡子前,一個人面對這世界上的不幸與別離,默默流淚,內心充滿理想與抱負,卻不知該如何伸展。
但就在2020的春節,一場如迅雷般的重慶高架橋拆遷計畫幫助從我長久來的疑問中,跨出一大步。
我用文字紀錄過去與現在抽象的情緒和故事,第一次嘗試製作紫外線凹版來具體呈現回憶裡的畫面,也得到了可貴的迴響。
之所以選擇凹版,是由於它具備複製和能反覆拓印的特性,就好像一段不斷被重複回想的記憶。有時候,這邊的小細節缺了,有時候又被想起來,換另一個地方漏了。它們不可能一次就能完美呈現,卻能透過一次一次反覆重現,拼湊出最接近完整的樣子。
就像回憶一樣。
「其實你並沒有遺忘,只是暫時想不起來罷了。」
作者簡介
于盈羽,2002年生,水瓶座,台北市中正高中美術班三年級。
一位不起眼的美術生。
在美術的環境中,身邊從不乏熱衷創作的同學,面對一件件天馬行空的作品和創意,自己顯得格外渺小,認為獲得的一切讚美都是僥倖。
我就好像獨自站在無際星空下的一棵沙漠生物,孤獨的、無助的,祈禱著豐饒的大地和宇宙不要將我遺忘。
但也或許是這樣的環境,推著我透過文字創作,推著我用自己的角度寫下別人的故事。
看更多得獎作品
1.【青春大作家X洛城文藝獎】微小說首獎: 瑞欣的大眼睛
2.【青春大作家X洛城文藝獎】短篇小說首獎:Made in heaven
3.【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小說創作者獎:席地而坐
4.【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新詩首獎:你還是需要人類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