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的一年》英文原書名為Year of the Monkey(猴年),那是對佩蒂.史密斯而言從裡到外,由私人至公共,全都動盪搖擺、內心惶惶不知所終的2016年:她的音樂人摯友山帝(Sandy Pearlman)猝然昏迷、罹患漸凍人症的前任戀人山姆(Sam Shepard)即將木然遠去、目睹小丑般操弄媒體與群眾的狂人川普贏得大選……這一切一切,使得一路走來絕不甘於噤聲的她決心起身:「當我感到孤單時,我開始寫作。」
如果說《只是孩子》(Just Kids)是佩蒂.史密斯的完整記憶重現,《時光列車》(M Train )是80-90%的記憶重現,那《如夢的一年》幾乎是一本難以歸類的即興回憶錄,時而懷舊時而奇想,時而鏗鏘時而抒情,有時她淡淡述說往事、更多時候她將自身哲學舉重若輕地揮灑在日常細節裡,她的眼神或瞇起或蜿蜒已非當年銳氣千條,但姿態絕不苟且,身段底下多的是揉雜過往與現實之後,對世界呈現的開放性。
比如,她在提及幼時如何在文化沙漠的住居處尋及一小小圖書館做為安身立命的洞穴;比如,她立在一年之始卻感覺無處可去,那樣的時刻她直覺式地飛往詩人朋友那裡借住,對話的默契使人嫉妒:
我告訴雷:「我搞丟了你的外套。就是我生日你送的那件黑的。」
他說:「會回來的。」
我說:「要是找不回呢?」
他說:「那麼它會在來世等著妳。」
我羨慕死她超凡的記憶力與在對話裡畫龍點睛的幽默小故事:在2019年芝加哥人文藝術季(Chicago Humanities Festival)的書友會上,她提及自己青少年時迷戀抽象藝術家威廉.德.庫寧(Williem de Kooning),於是每年4月24日都會寄一張生日卡到他的畫廊,直至後來有人在正式場合引介他倆相識,威廉.德.庫寧睜大眼睛看著她:「原來那是妳!」;她還說自己從小熱愛做白日夢、喜歡對著牙刷聊天、如何藉機認識帕華洛帝(Luciano Pavarotti),好向他表白是他使她意識到龐克與歌劇結合的感覺。
我特別記得她說了自己對於巡迴演唱的喜愛,她無法放棄「巡演」這形式,很大原因是可以四處朝聖:比如到約克郡(Yorkshire)表演讓可前往詩人普拉絲(Sylvia Plath)之墓、到Electric Lady錄《Horses》專輯,單純因為那是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創立的錄音室……那「使你感覺與未來、文化、天堂連結」,她甚至像個迷妹這樣說著。
左:詩人普拉絲之墓。(圖/wiki);右:吉米.罕醉克斯創立的電子淑女錄音室。(圖/wiki)
而佩蒂.史密斯的心意並不僅止於懷舊深情,她十分認真地對自己的寫作下了實際又宏觀的注腳:
企圖「即時」寫作,以偏移、逃避或減緩「即時」的失效,純屬無用,卻未必一無所獲。即便在撰寫〈終話的終話〉此刻,我也充分意識你們在閱讀此文時,我筆下的那個時刻已經化為烏有。但是一如往常,我無法遏制書寫的欲望,無論它有無終極目的地,我還是會回家,坐在屬於我父親的書桌前,編織事實、虛構、夢境、熱望,謄寫我書寫的東西。
與其說她在意的是如何「公正」「呈現」記憶(這個曾被她描述為與夢境等同的、我們的第二存在),不如說她一直放在心底的,是那個「倖存者的義務」,這個義務不是別的,便是「再現」記憶。無論如何被記憶,書寫或歌唱,激動或悲愴,我不信她不清楚自己的版本未經美化或不會被誤解,但在這義務之中,一切都是小事。時間如此長,而我們活下來了,我們必須記得。
這義務對她而言,除卻個人意義之外,必定還是政治性的。無論從音樂或文學脈絡來看,佩蒂.史密斯的創作與社會脈動絕不脫節,她從不相信輕飄飄、無根的藝術,因此願意在當無知無覺的人們安慰她:「別擔心,多數決啊。」她大膽回嘴:「不,是沉默決。那些不投票的人決定了選舉結果。誰又能怪他們。」她也願意在人們一片噤聲時,表達對耶路撒冷情勢向資本主義一面倒的堅定反對。
地球上沒有新鮮事,我們的情況又何嘗不是如此?喧囂、荒謬的所謂「民主」機制,為我們狠狠上了這麼多堂生動的田野課,在那樣令人神經錯亂的時候,我們的文學、音樂、藝術都說了些什麼話呢?又或者還得潛心多等一陣,如同佩蒂.史密斯最愛的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說的那樣:「創作者是絕對的不自由,又是絕對的自由。」創作者的不自由來自於他必須回應時代、說出人民深層的聲音;但其自由又來自於他不願被時代的風潮左右,與世界保持距離──亦步亦趨,我們總無心安歇止之時。
一年將盡,接近書末時刻她這樣說:「做夢這碼子事的麻煩呢,就是我們終究要醒來。」
醒來過後呢?她曾經說過山帝熱愛基努李維,甚至重複看了27次《駭客任務》,然而在憤世嫉俗與軟爛自棄之間,在新世紀人類面臨洪水般瘟疫的此刻,我們是選擇視而不見、蜷縮在自己的蛹裡?還是該像基努李維一樣,認清自己怎麼也回不去母體,決意起身抵抗?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我歎了口氣,得不出結論。佩蒂.史密斯在這本書裡意味深長地說:「這一切只是中場休息,只有小事和溫柔的事會發生。」
此年若夢。這一切只是中場休息,只有小事和溫柔的事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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