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下車來到全然寂靜的霍爾克姆宅邸,只偶爾聽見嘹亮的鳥叫聲。我們甩上車門時,鄰近原野上的一群鹿抬頭望來,靜止不動。我們回視鹿群,彼此都停頓片刻,直到牠們把注意力放回草地上。
我們是最早出現在這片砂土停車場的遊客之一,但這裡過一會兒就會變得忙碌許多,從來沒有例外,像是帶狗一起出遊的家庭、拖著馬匹搬運車的車輛或騎車的騎士,不然就是把握最後幾天好天氣的家族聚會。這種暖日子顯然不會持續多久。但話說回來,「這種暖日子顯然不會持續多久」這句話不是每年都有人說?
我們沿碎石路來到寬廣的霍爾克姆海灘,由松林襯托的四哩長的金白沙灘,路上沒看到其他遊客。北海之風壓倒雜草,攪起的飛沙掠過高聳沙丘。眼前這片景色一望無際,消失於大海的晨霧。這片剛被海風吹過的沙灘和大海沒有第三人,在黎明前的天光照映下顯得虛幻。一片清新的荒涼景色。這種感覺總是像個全新的開始,就像新年。
馬克牽起我的手,我們一同走向岸邊,來到水邊,脫下靴子,走進冰涼的北海,牛仔褲管捲到膝部。
他的微笑。他的眼睛。他溫熱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腳邊的冰水銳利又緊繃,引發一波流體般的灼熱感,沿腿往上竄。燃燒的寒意。我們把時間算得剛剛好。天空開始發亮。我們發笑。馬克看著手錶,開口倒數至五點零五分,我們耐心地望向海水的東面。
整片天空開始發亮,形成暮光,然後太陽的頂部從銀色水面探出。黃光掃過海平線,持續上升,接觸最低矮的雲層時轉變成桃色和粉色,直到天空完全變藍。蔚藍。哈。真美。美得讓我頭暈目眩。
實在受夠寒冷後,我涉水走回岸上,在淺水區俯身清掉腳上的沙,然後穿上靴子。我的訂婚戒指反映清澈水面上的強烈陽光。天已經全亮,清新又濕潤的空氣夾雜鹹味。如此明亮,如此清晰。高解析度的藍天。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毫無例外。每一年的這一天都充滿希望。
馬克是去年十月向我求婚,他當時剛過三十五歲生日。雖然我們已經在一起很多年,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求婚還是讓我感到意外。我有時候不禁會想,我是不是比一般人遲鈍。也許我不夠細心,但也許我就是不懂得察言觀色。許多事情發生時經常讓我感到意外。聽馬克說誰不喜歡誰或誰喜歡我,或誰出現什麼強烈情緒時,我總是覺得驚訝。我一直沒注意到相關跡象。我猜這樣或許也好,眼不見為淨,心不見不煩。
相反的,馬克敏銳許多,很懂得跟人打交道。人們看到他出現時總是為之欣喜。他們很喜歡他。我跟他偶爾分開行動時,朋友們常常會用困惑又失望的口氣問我「馬克不來嗎?」。我不介意他們這麼問,因為我也有同感。馬克就是有辦法讓所有場合都變得更好。他懂得聆聽,而且是認真聆聽。他總是看著談話對象的眼睛,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種,而是透過眼神向對方擔保:我在這裡,我也樂於在這裡聽你說話。他就是對人感興趣。馬克的眼神別無企圖,他就是單純地在你身邊陪著你。
我們坐在沙丘頂端,眺望天空和大海。沙丘上頭的風比較大,在我們耳邊呼嘯,幸好我有穿厚毛衣。粗糙的愛爾蘭羊毛讓體溫升高時似乎散發動物的氣味。我們開始討論未來,我們的計畫。我們總是在這一天安排計畫。我猜這有點像新年計畫,只不過現在是年中。我從小就喜歡規劃未來,我喜歡計畫,喜歡未雨綢繆。馬克以前很少搞計畫這一套,但我們相識後,他立刻欣然接受這種作法,這種漸進式未來的本質很適合他。
我的年中計畫其實沒什麼特別,還是跟平常一樣:多看書,少看電視,工作得更聰明點,多花點時間陪伴親友,吃得更健康,少喝酒,天天開心。我說完後,馬克說他想把更多精神放在工作上。
馬克是在銀行業工作。我知道,沒錯,一般人都討厭這一行,但我能說的就是他不討人厭,你得相信我這句話。他絕不是那種擁有專屬的酒友俱樂部和馬球校隊校友身分的公子哥,而是成功出頭天的市井小民。話雖如此,他爸倒也不是礦工之類的階級,已經退休的羅伯茲先生原本在東約克郡的保德信人壽擔任退休金理財專員。
馬克在大城市裡迅速出人頭地,通過考試獲得交易員資格,專精主權債務,後來被挖角,又獲得升職,直到那件事發生──金融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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