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竹女竹中聯合文藝獎為新竹區具代表性的高中文學獎。由新竹女中、新竹高中兩校輪流主辦,至今已邁入第三十一屆。在一年一度的文學盛事中,每位對寫作寄予極高理想熱情的學生,都期待藉此機會彼此交流、自我提升。文藝獎徵稿新詩、散文、小說三組文類,本次刊登的是三組首獎作品。
青春大作家 ╳ 竹女竹中聯合文藝獎 ╳ 散文組首獎
所謂鯨落,是一隻鯨魚死亡後在大海裡緩慢而溫柔的墜落。生命殞落後屍體會緩緩地下沉,從逐漸被蠶食到被完全分解,需要耗費好幾年的光陰。先是被大型食腐動物吞噬,而後輪到小型無脊動物分解,而最後鯨魚的遺骸會落在海底,變成礁岩,成為海底動物的棲息地。
一隻鯨魚的生命的結束,同時是孕育其他生命的開始,因此有人把鯨落比喻為鯨魚最後的溫柔。
十六歲那年收到的生日卡片裡你是這麼告訴我的。如常在最後一行留下熟悉而娟秀的字跡,你說,大姑姑愛你。
讀完卡片的瞬間我立刻閉上雙眼—我猜你希望我這麼做。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想像自己是一頭抹香鯨,接著把氧氣鼓進肺裡。如果我是一隻鯨魚,鰭會首先脫離,而後是鬚,再來被一群沙丁魚雜食掉鰓,碎片像泡沫一樣散落在一大片珊瑚礁上,最後是墜落,很緩慢地,你沒有提到最後的墜落要花多長時間,所以我憋著剩下一口氣,一下子就成為遺骸。
墜落得太快了,我有些懊惱。
我不明白選擇在十六歲生日談鯨落的意義,或許你猜想到了這個年紀會開始天真地想以後該選擇海葬還是太空葬,或是你單純想和我談鯨魚,小時候我最喜歡水族館的鯨魚標本,總是你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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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華。大姑姑的名字很美,韶光年華,白璧無瑕。
等長大到了學會用家庭樹來判斷親屬關係的年齡時,母親說,大姑姑和我沒有血緣關係,那個貧窮的年代裡,大姑姑的家庭養不起第二個女兒,所以過戶到熟識的爺爺名下,當時的我把姑姑想像成是灰姑娘,那該是多麼悲慘的故事呀。
幸好母親又說了,不過大姑姑善良又孝順,全家人都疼她。
五歲時嚮往成為一條美人魚,於是你帶著我跋山涉水搭火車去山巒另一頭的水族館去,說好了輪流,能看見海的座位卻總是我坐。
懸崖的峭壁把太平洋切割成鑽石,藍由淺至深鋪灑在東海岸線,細碎的浮光蕩漾在海平面,白浪一波一波碎裂成花,一路撲騰到水族館去。藍色的燈光在牆上來回照射,悠游的魚群穿梭在人工水草裡就成了一下午的風景,五歲的我只喜歡蹦蹦跳跳地追逐光的移動,而你總是習慣躺下看一片海洋怎麼帶一隻鯨魚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時候你逐漸柔軟的眼眸也成了另一片海洋,裝滿了粼粼的淚光,五歲的我因為你也開始喜歡鯨魚。
六歲之後我們不再去水族館,只時常做夢,夢見你軟軟的手溫柔包覆著我的,夢見你站在一隻鯨魚的標本前,眼神裡專注的光好亮好亮,然後你開始長出了鰭,變成了一隻終於獲得自由的鯨魚跳進海洋裡,慢慢遠離我在的陸地。
驚醒的時候總是沒有意外地大汗淋漓,才發現枕頭也哭濕了,你怎麼沒說再見,你怎麼相信一股洋流真的能帶你去想去的遠方。
後來我九歲了,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一隻鯨魚,無法阻擋墜落的重力。她們會傳紙條,討厭她的就簽名,她們要求其他人做選擇,選她或是我們,所以我開始形單影隻,我還能清楚記得被嫌棄的眼神從頭到腳掃視的手足無措,那樣的赤裸帶著憤恨全割破了我的掌心,我卻從來沒有反擊,她們也喜歡看我低頭乞求她們的憐憫,不過最喜歡的還是看見眼淚、懦弱、蜷曲和痛苦的表情。
而我,九歲的我還沒勇敢,佇立在巷子口的時候總清楚記得我蹲著痛哭的角落,然後在抹乾眼淚後也開始善於隱藏,從此一夕間就學會怎麼變得敏感,怎麼隱藏浮腫的眼皮,怎麼哭著吞嚥灰濁的情緒。
總是沒來由地在下雨天想起你,淋雨也變得不矯情了,我討厭襪子被浸濕,像是總被提醒自己是個累贅。我不習慣談這些痛苦的年紀,正如我不擅於回溯血流成河,九歲的生日卡片裡你說我這麼善良,肯定交到朋友了吧,那是我第一次連你也恨了進去。
如果說,會開始有長大的感覺卻沒辦法掌控,那是不是能算一部分的擱淺,在不熟悉的海域受了傷,怕了漩渦,從此還怕了日曬。
時常想像海洋裡的暴雨,時常翻騰,時常在長大的過程中感覺到你缺席的那一塊,感覺心臟空空的,填不滿。
十四歲時面臨人生第一場大考,生日卡片裡你說,基測加油,我沒開口解釋現在叫作會考了,每一科都要有A以上才能到夢想的高中去,所以冬天的星期六都要冒著寒風去衝刺班加強。數科不好,於是有陣子憎恨教育憎恨自己,但掙扎到最後遍體鱗傷,終究還是妥協了,甘願被咀嚼成碎末再被吐出。
我沒有時間再去水族館和那隻鯨魚標本說說話了,老師說時間要自己爭取。
但怎麼越是考得好就越是失落呢,他們說這次考得真不錯,大人或許以為我解讀不出笑彎的眼裡更深的含意—還可以再努力一些。在很長很長的夜裡補習,快樂忽然就不再屬於自己。考前一天的夜晚無風無雲,最後一次複習完外心性質以後繞那條遠的路回家,漫不經心地把一些碎石往池塘裡踢,滾了兩圈忽然撲通一聲落進池中央,我愣愣地望著漣漪滾過一圈又一圈最後又歸於平靜,突然覺得自己也像那顆石頭一樣,一起無聲地沉沒了。
你寫說,你長大了,姑姑好想你。是嗎,可是你一年才見我一次,我討厭你用事先寫好的卡片試圖彌補你缺席的證據。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一頭抹香鯨,強迫自己吞嚥所有成長的痛。那些難受會被堅硬的內部肌肉慢慢地用其他食物揉搓,直到痛被徹底碾壓,成了碎片,通常我會用連自己都無法被說服的口吻說這是好事,至少鯨魚是特別的,這是好事。
你或許也沒聽說過十六歲時我遇見了他,我不常提起,他也是一隻離人群遠遠的鯨魚。不同的是他發光的時候我總沒法控制自己跟隨的心,日子一天比一天無端歡喜,然後開始模仿他的字跡,慢慢發現溫暖的海域容的下兩隻鯨魚,我喜歡那些不必偽裝的日子,才發現同個星座心臟跳動的頻率竟也可以那麼靠近。
沒想過自己會為了誰而歡笑或流淚,也曾經天真地以為相互坦承思念就會永遠。
如果一隻鯨魚選擇了離開一片海洋,是不是就無法順著洋流再次相遇。
「我想我永遠都沒辦法準備好。」然後他說,所以你別再為我停留了吧。
如果說,我曾以為十六歲的感情紮根穩又茂密,那是不是很愚蠢。那些溫柔的、蟄伏的、浮動的,匯流成了夏天,把光陰沉的很深很深以後,一切的深思熟慮或是堂皇中,有些人的不告而別卻是很淡很輕的,我並不感覺遺憾,卻明白洋流一旦決心不再會合,就會是深思熟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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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你寫的卡片後去了一趟水族館,獨自一人搭火車去的。天氣很好,最後一次去水族館的時候海水也藍的透徹,像讀得懂一顆心。
我依舊選了靠海的座位,因為你十年以來的缺席。
並沒有被告知一隻鯨魚的墜落。後來母親說,在六歲的夜裡我總是哭著找你,問你去了哪裡,很久很久以後我終於忘記你在我生命裡留下的痕跡,所以不再哭鬧了,也不再追根究柢。
有時我恨透了自己那麼輕易就差點忘掉你,那麼輕易相信一片海洋的風平浪靜。母親說你跌下樓梯後變成了天使飛到雲端,我曾經深信不疑,卻納悶你怎麼沒選擇住在海裡。母親確實沒對年幼的我說謊,你是真的跌下了樓梯,你對這個世界失望的程度有十二樓這麼多。
一隻鯨魚在海洋裡成了異類被魚群攻擊,最後失速的鯨落墜到了海底,十二樓的高度成了天人永隔,來不及眨眼,你把軀體的碎片攤開在柏油路上,血花四濺。
聽說真實故事的版本時剛滿九歲,沒有預想撕心裂肺的場景,對於瞞了十年的謊言我只討厭我怎麼能恨過你,偶爾會想起一隻鯨魚的墜落,接著懊悔沒能來的及接收到求救的音頻。或許你在墜落前忘了,一隻鯨魚長大以後可能可以保護你,兩隻鯨魚結伴或許就不那麼孤單,它或許能領你一起遊過洋流,一起抵禦季風,一起在很深很深的海洋裡被溫暖,一起舔拭彼此血淋淋的魚鰭,或許連墜落都能一起。
後來又再一次慢慢地讀了十六歲的卡片,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你會痛嗎?你害怕過嗎?你跳下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絲絲掛念著我嗎?那怕只有一些些而已,也還是對世界失望透頂嗎?
終究是匯聚成了另一片海洋,從你的倒影裡我清楚地看見自己,十六歲以前地生命都被複製地和你的一樣完好如初,卻在六歲以後就開始學會失去。
我不習慣悼念你,這樣才不會感覺到真正的失去,鯨落是孕育其他生命的開始,卻也是一隻鯨魚墜落的永無止盡,我沒有伸手抹去淚水,這樣會離你近一些嗎?
爺爺為你買了一小間靠海邊的靈骨塔,依山傍海。一方窄窄的金櫃把你的骨灰攏成四方形的。站在你面前時我通常習慣安靜,今年卻突然想告訴你一隻鯨魚,還有我好想你。四周壁上貼的都是白髮皺紋的照片,你二十六歲的笑顏顯得特別突兀,不過我其實不太擔心,你的善良會一如既往,若是天堂也有水族館,我想大家都搶著要陪你去,去見證一片海洋怎麼帶一隻鯨魚離開很遠很遠的地方。
並沒有被一股洋流帶去哪裡,也沒有親眼見證過墜落,卻覺得自己就是一隻鯨魚了。
作者簡介
黃喬柔│新竹女中
出生在八月,總是羨慕朋友已經進入到十七歲這個青春浪漫的年紀,自己卻還在十六歲的懵懂裡乾焦急,同時卻也覺得自己成長的速度快的來不及抓住就從指隙間飛逝了。
特別喜歡甜食,看電影卻更喜歡悲劇一些,常常嚮往能擁有一間在大草原上的樹屋,裡面有成堆的散文、詩集,能夠耗費一整個下午享受文學、影集、還有陽光,是目前最不切實際卻也是渴望的生活。
讀到好的句子反覆抄抄寫寫能歡喜一整天,朋友卻說我生性樂天,看不出來我是細膩也喜歡文學的人(或許是因為在她們面前都喜歡展現快樂而不是多愁善感的一面),但這樣倒也挺好,好像上獨佔了對文學的喜歡那樣的心情,很珍惜十六歲的生活,活著也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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