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新視角重說歷史：2020安古蘭漫畫節金獸獎得主《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 》

黑維庸事件：巴黎警衛隊進攻示威民眾占據的商人宅邸。
（《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 》內頁©Actes Sud）

幾名衣衫襤褸的孩童神色慌張地在室內奔逃，其中一名獨眼小孩戴著一頂過大的禮帽，鏡頭拉開，眾人在一棟堂皇的建築中逃竄。槍聲響起，民眾不分老小，紛紛倒地。屋內殘破的杯皿浮現警衛隊員身影，彷彿從倖存者之眼窺探。民眾乞求警衛隊手下留情，還是被拖走。獨眼小孩後來被發現，只得像老鼠般在屋頂竄逃，最後在沒有人想得到的地方藏身保命。

這是今年安古蘭漫畫節最佳作品大獎得主《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 》（Révolution : Liberté）的開場，描繪1789年法國大革命前夕巴黎一場官方鎮壓行動。巴士底監獄被民眾攻陷前，民間傳說巴黎一家壁紙工廠大老闆黑維庸（Jean-Baptiste Réveillon）降低勞工薪資，引發工人抗議。民眾闖入商人宅邸破壞，警衛隊進場鎮壓。雖然此事件背景與法國2018年歲末燃起的「黃背心運動」不盡相同，黃背心運動與官方油價調漲政策相關，民生議題看來常是民變導火線。

接下來一章，畫面聚焦在一張字跡秀麗的情書，幾位衣著體面的上流社會人士搭乘馬車前往巴黎，其中一位男士趁機寫情書。車外風景幽靜，跟前述巴黎市區動盪局面不同。這位富家子弟正要前往巴黎觀摩法國史上重要的「三級會議」，法國皇室有鑑於國家財政窘迫，召集國內各界代表在凡爾賽集會商討大計。

1789年，路易十六召開了最後一次三級會議，這次會議導致了法國大革命。大革命後，三級會議隨著舊制度被廢除。（圖片來源 / wiki ）

《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 》裡的三級會議場面  ©Actes Sud

鏡頭轉回巴黎市區一位記者。他靠著貴族資助 ，參與保皇派與改革派筆戰。他試著說服貴族們保衛皇室，以抵擋民間反抗勢力。他的文采連對手也讚揚，但對妻兒與市井小民的態度令人不敢苟同。

富家男子與記者的生活，對平民少女路易絲而言遙不可及。她跟多數底層小民一樣，只求溫飽、有棲身之處。她因細故丟了幫傭工作，又與親人失散，幸好被好心的巴黎菜市場大姐大收留，卻也意外置身歷史現場，見證了大革命的歷史洪流。

《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描述法國18世紀重要的歷史轉折點，漫畫家夸澈勒（Florent Grouazel）與洛卡（Younn Locard）透過上述幾位人物的際遇，呈現了這個風雲際會的大時代，故事與場面掌控相當純熟。兩人在2013年就已合力繪製漫畫《海角失樂園》（Eloï），描繪19世紀時法國人面對大西洋殖民地新喀里多尼亞原住民的態度，故事除了原住民主角艾洛伊（Eloi），還有神父與學者等諸多角色，場景從熱帶島嶼到法國船艦，情節不落俗套，也難怪兩人接著敢挑戰更錯綜複雜的法國大革命題材。

《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繁中版）

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法文版書封）

海角失樂園

歷史可為當代社會借鏡

洛卡曾在一篇訪談中提到，他的母親是考古學家，自己從小就對電視上的歷史紀錄片感興趣，他跟喜愛皇室歷史的父親不同調，更想了解民眾抗爭史，閱讀歷史讓他更加理解當代諸多議題。他指出，《海角失樂園》與《法國大革命 》都是歷史漫畫，他與夸澈勒認為，歷史可為當代社會提出借鏡。

洛卡某次旅行時，意外讀到法國大革命名人羅伯斯比爾（Robespierre）傳記。這號人物一般被認為大革命「恐怖統治時期」（La Terreur，又稱雅各賓專政）惡魔般的角色，傳記作家瓦特（ Gérard Walter, 1896-1974）卻賦予他新的面貌，讓法國大革命不再只是課堂上一堆年代與名詞的堆砌。

羅伯斯比爾（1758-1794）是雅各賓專政時期的實際最高領導人，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圖片來源 / wiki ）

洛卡跟夸澈勒開始收集資料，思考如何繪製他們眼中的法國大革命漫畫。洛卡偏愛人物傳記，讓漫畫角色更有血肉。夸澈勒則大量閱讀傅柯、歷史學家米榭勒（Jules Michelet）及其他法國大革命相關著作，兩人來回討論，共同勾勒出作品架構。他們對法國漫畫家塔地（Tardi）描繪巴黎公社（La Commune）的歷史漫畫《人民怒吼》（Le Cri du peuple）印象深刻，也希望如前輩一樣，透過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賦予法國歷史更生動的面貌。而今年安古蘭漫畫節榮譽獎得主、日本漫畫家拓植義春的作品也相當觸動他們。

漫畫家塔地（Tardi）描繪巴黎公社的歷史漫畫《人民怒吼》。

角色安排：虛／實穿插運用

兩位作者都住在法國西部的布列塔尼半島（la Bretagne），他們發現，當地議員歐古斯當-德給維雷岡（Augustin de Kervélégan, 1748-1825）參加過1789年的三級會議，也曾出書批判貴族與教士階層，便決定採用這位歷史人物為漫畫角色之一，以凸顯法國國會成員的多樣性，並幫他塑造一位孿生兄弟阿貝樂（Abel）。阿貝樂雖然對三級會議興趣缺缺，還是跟兄弟一樣贊同社會變革。他走出上流社會同溫層，常與民眾鬥陣，因認識了平民少女路易絲。這或許是創作中虛構角色的優點，調度上比真實角色更有彈性。

書中的保皇派記者雷給（Jérôme Laiguet），則是以當代法國爭議性高的媒體人察慕（Eric Zemmour）為本，察慕是法國談話性節目常客，曾因種族主義言論吃上官司。雷給會前往巴黎龍蛇雜處之地打探消息，看是否能挖到上流人士的醜聞。作者們本想將他塑造成一名反革命派壞蛋，最後還是決定讓角色內裡更豐厚複雜，不流於簡化。

富家子弟阿貝樂（左）前往巴黎。 ©Actes Sud

記者雷給拜訪貴族及教會高層 ©Actes Sud

書中除了有法國不同階級民眾的活動，也可觀察各階級女性在大革命中扮演的角色。貴族女性多半是陪襯角色；讀者可以跟著路易絲一覽當時的巴黎民間生活，她與其他平民女子雖然不見得可以拿起刀槍衝鋒陷陣，有時可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幫上忙。作者也描繪好心收留路易絲的巴黎市場（les Halles）大姐大黑妮．歐荻（Reine Audu）的霸氣表現，這位市場阿姐是正港歷史人物，工作的地方就在今日巴黎龐畢度中心附近。她在書中與市民攔截官方麵粉車，希望留下這批貨品，收益納入民間，這讓押車的官方警衛隊陷入兩難。正史中，她曾參與1789年巴黎女性示威隊伍，向國王陳情麵包荒問題 。

巴黎市場阿姐Reine Audu接管官方麵粉專車 ©Actes Sud

作者們也不避諱呈現亂世中市井小民的暗黑面。巴士底監獄被民眾攻陷後，監獄高層被當場處決，路易絲看得膽戰心驚。一名詐欺犯趁監獄陷落時脫身，憑著一表人才與武打身手，換個名字，搖身一變成為警衛隊隊員，在新時代中謀得一席之地。

巴士底監獄被民眾攻陷，獄方高層被民眾當場動私刑處決，平民少女路易絲嚇得目瞪口呆。 ©Actes Sud

避開歷史名場面的制式呈現

兩位作者相當欣賞英國幽默團體「巨蟒劇團」（Monty Python）的演出，劇團把鏡頭帶到重大歷史事件焦點外的市井小民身上，與正經八百的正史書寫相當不同，漫畫家們自許呈現1789年的平民百態，不單只有歷史上幾位名人出場亮相。

他們也不希望只是一味重現世人皆知的法國大革命知名意象，比如著名的攻占巴士底監獄事件。他們本來想用人物對話帶過，但聽了歷史學者建議後，兩人覺得還是要呈現這件事，畢竟這起事件對大革命有決定性影響，於是他們便以自己的視角來詮釋。作者做了許多歷史考證功課，但也坦承沒有太講究時人服裝之類的物件考證，他們只期盼這部作品能讓當代讀者彷彿置身1789年的歷史現場，貼近當時人們的心境。

當時的巴黎，小販兜售時髦男性假髮。©Actes Sud

創作幕後 ：心力與稿酬不成比例

今年安古蘭漫畫節時，法國漫畫家們聯合罷工抗議，希望政府正視漫畫家收入問題，後來有人在漫畫家權益運動論壇上貼出本書作者的訪談，他們說這本全彩精裝漫畫共三百多頁，其中有三級會議或巴黎街景等眾多浩大場面，必須細膩琢磨，他們共花了5年才完成本書，結果各自收到4000歐元的預付版稅。法國最低工資是每個月1200多歐，等於這筆預付版稅只夠他們撐過約4個月，其餘4年8個月，他們得打工維生。

論壇上的漫畫界人士看了紛紛反彈，這本漫畫是由法國數一數二的大出版社Actes Sud 發行，前社長芳索茲．尼森（Françoise Nyssen）還曾在2017年擔任過法國文化部長。兩位漫畫家拿到如此不成比例的待遇，確實頗不可思議。

夸澈勒在今年安古蘭漫畫節頒獎典禮上，模仿漫畫封面單手高高舉起，如同呼喚大眾為不義之事奮起，然而，他們自己其實就是漫畫產業中的弱勢者。

今年頒獎典禮上，《法國大革命：自由之章》作者Florent Grouazel（右）與Younn Locard（左）。（攝影 / 林莉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