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寓言
◎希克美(Nazim Hikmet) 作,余光中譯自Richard McKane
一同休憩在水邊,
法國梧桐和我。
倒影投在水面上,
映著法國梧桐和我,
射著法國梧桐和我。
一同休憩在水邊,
法國梧桐,我,和貓。
倒影在水面上,
映著法國梧桐,我,和貓。
閃閃的水光射過來,
射著法國梧桐,我,和貓
一同休憩在水邊,
法國梧桐,我,貓,和太陽。
倒影投在水面上,
映著法國梧桐,我,貓,和太陽。
閃閃的水光射過來,
射著法國梧桐,我,貓,和太陽。
一同休憩在水邊,
法國梧桐,我,貓,太陽,和我們的生命。
倒影投在水面上,
映著法國梧桐,我,貓,太陽,和我們的生命。
閃閃的水光射過來,
射著法國梧桐,我,貓,太陽,和我們的生命。
一同休憩在水邊。
首先貓會走開,
水面會失去它的倒影。
然後我會走開,
水面會失去我的倒影
然後法國梧桐會走開,
水面會失去它的倒影。
然後水會走開,
只留下太陽,
然後太陽也會走開。
一同休憩在水邊,
法國梧桐,我,貓,太陽,和我們的生命。
水呢正清涼,
法國梧桐的綠蔭正長,
我正在寫著一首詩,
太陽正溫暖,
活著,真是了不起。
閃閃的水光射過來,
射著法國梧桐,我,貓,太陽,和我們的生命。
希克美(Nazim Hikmet, 1902-1963)
土耳其詩人,曾數次參與政治活動入獄,最終流亡病逝於莫斯科;
其作品引入了自由詩體和口語化的語言,廣泛革新了土耳其詩歌。
作品被翻譯成50多種語言,被譽為「土耳其詩人天才強有力的證明」。
希克美出生於土耳其帝國官宦之家,17歲左右開始發表詩作,但由於政治意識與當權者相左,在左翼刊物上發表作品被捕,1938年後數度入獄,甚至被政府以徵兵名義派去戰爭前線,最終以「叛國罪」褫奪國籍,投奔蘇聯。
土耳其現代詩選
他的詩大多都貼上「流亡」、「革命」與「監禁」等標籤,最令人讚賞的,是他抒情中擁有具體的真實感受,結合了理性觀察與思想,而非氾濫的呼告呻吟。〈一則寓言〉便是標籤之外的佳作,有別於監獄內、流亡中的痛苦之詩,是一首詠嘆生命的詩歌。詩人余光中曾在《土耳其現代詩選》撰寫短評稱讚道:「景物單純,線條清晰,而浮光耀金,撩人眉眼,幾乎間有印象派的富麗和抽象派的秩序之美,令人想到商禽、羅青和早年的白萩,卻另具生命可貴、為樂即時的淡淡哲理。」
余光中所譯來自Richard McKane的英譯本,首先出現的法國梧桐(原文為Plane Trees,學名是懸鈴木)是歐亞常見樹種,因為樹冠綠蔭濃布,許多國家與城市會將它做為行道樹。讀者們可以先行想像,陽光燦爛的湖畔,某個人進入光影斑斕的樹影之中,但他的影子卻沒有消失,一同與其他事物出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第二段之後,作者以同樣的句型,由小至大,不斷添加對象:貓、太陽,乃至於群體生命;然後再讓他們慢慢退場,營造出時間將逝、萬物皆離的氛圍。值得注意的是,第五段末三句「然後水會走開,/只留下太陽,/然後太陽也會走開。」正好也解釋了水面失去倒影的原因──所有人事物的「走開」有時並不是主動、有意識地離去,而是那凸顯我們的巨大存在──太陽,逐漸消失罷了,萬物的逝去只不過是按照常理,一切自然。
詩人在末段道出了這首詩的核心:「我正在寫著一首詩,/太陽正溫暖,/活著,真是了不起。」就算昨日的瞬間消逝,明日依舊會跟著閃閃的水光重新在人們眼前舞動著生命。
活著,就是在捍衛著自己的詩歌。
這讓我想起碧許(Elizabeth Bishop)的詩作〈一種藝術〉(曾珍珍譯):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好多的人事物似乎本來就打定主意
要失落,失去它們因此不算災難。
失去即是一種藝術,我們活著,鑽研它,精通它。直到最後,詩人也無法忍痛不說出其中的失落:「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依舊不難/即使看起來好像(寫出來吧!)好像一場災難。」
對希克美來說,觀看萬物的逝去何嘗不是一種藝術呢?水畔倒影伴隨著波紋,所有人、事、物都在這一陣陣的圓弧之中顯現、消失,如同一道又一道的寓言故事重複訴說著──但故事都有說完的一天。詩人自忖,唯一的任務就是要活著,寫下一首詩,試圖將這美麗一瞬永遠傳遞下去。只要活著,就會有故事;只要活著,珍惜的東西就能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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