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當初那個男子出門時,一定也沒預料到,他會只是因為忘了帶鑰匙這樣一個小動作,導致自己性命的跌落消殞,且血脈牽連了好幾位與他不相干的人的一生,造成新聞報導一連數日,都聚焦於他的愛滋病情,且揭開了台灣整個器官捐贈醫療體系的漏洞。
人生是無常的。一切再堅強安穩的事物都有意外毀壞的一日。
前陣子,一個擅長精神分析理論的同事正在研究佛洛伊德的一篇文章〈論無常〉(《佛洛伊德的輓歌》一書就是以此文為基礎寫成,開展假想自佛洛伊德與里爾克以及莎樂美的一次夏日午間散步對話),希望我提供一些與「無常」相關的詩作。
後來我一想,詩人對於傷逝最是敏銳,詩國度裡到處皆是對無常的悼念。無論是產生強烈挽回與保留的慾望,或者只是盡情宣洩傷感,簡直無法想像是有一個詩人不擅長此道的。
遇到如同日本海嘯那樣的巨大災難,人們可能產生兩種態度,有些痛苦消沉的人放棄了一切,認為再怎樣重建,也無法抵擋未來的海嘯,於是準備離開這永遠的傷心地。也有些人堅信那些美好的價值是永不消逝的,正因如此寶貴難得,才能夠帶來更深刻的喜悅,他們決心重建一切,以更美的景物來緬懷那些消逝的美景。
我的中學同學A的太太,於生產第一胎時,意外過世了。另外一個與他們夫婦倆要好的同學Y,陪伴在A身旁,眼見他平靜地處理那些喪葬事宜;多愁善感的Y覺得造物者很殘酷,沮喪地懷疑如此不堪一擊的人生,人們的艱苦奮鬥有什麼意義呢?Y一方面擔心A會因此得到憂鬱症,又疑惑A似乎並沒有崩潰的跡象。反而是A不久在網路開始寫起了悼念太太的文章,同學會時也主動與人談起他太太的種種,化解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尷尬。A表示他和太太生前就經常討論生死無常的議題,他們的態度都是坦然的。他當然無法忘懷摯愛,卻知道太太地下有靈,會希望他可以為了剛出生的女兒,鼓起勇氣繼續燃起對生命的熱情。
戀人有次到遙遠地方去旅行。我一邊著藉著三流的小說或電影打發時間,一邊嘲笑其中充斥的被誇大的為了推動情節的無常事故,一邊卻無法不想著戀人可能遭逢的各種意外,又不敢多想──即使在病院目睹了人間的諸多無常,還是無法使我無懼於無常,擔心人生真的就是三流的編劇所編。
前陣子讀陳玉慧的臉書,有一則提及:「有一年年終最後一天,我在巴黎搭地鐵回家,車子行經奧里昂( Odéon )那一站,車門開了,一位男子在最後一秒中衝進來問我:這車是否開往奧里昂?我說,這裡就是奧里昂啊,他又問了一次:這車是否開往奧里昂?我再次回答他:這裡就是奧里昂啊……我那時和今天都這麼覺得,他向我提問的可能是一個哲學問題。」我聯想到,或許那位旅人是以一種重複質疑,再確認的方式,抵抗著生命之無常?那種口氣類似於「這就是人生嗎?這就是脆弱無比而因此珍貴無比的人生嗎?」可說我們竭力發展的各種藝術與文學,不外乎都是在幫我們反覆確認這種事情。
佛洛伊德也在那篇文章中擔心他的詩人朋友「悲觀地認為美好事物的無常會減損其價值……一想到美景的無常……善感的心便預先嘗到了美景已逝的哀悼。」
看來也只有無常本身不是無常的吧,苦笑著確認此事之後,或者可以像是伊麗莎白.碧許(Elizabeth Bishop)的詩般豁達:「精通失掉的藝術並不難/許多東西本來就是打算/被失掉的」即使只是自我安慰地說說而已,但這就是詩(文學)的療效;平常便無數次地預想、練習無常來臨時的哀傷,當無常果真降臨時,也許就可以稍稍好過一些。
鯨向海
精神科醫師,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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